專訪導演范儉:挖深井的人

澎湃新聞記者 劉昱秀 實習生 楊雨辰
2024-08-26 18:55
來源:澎湃新聞

范儉形容,最吸引他的拍攝對象,是生命中經歷過重大變遷,但內心敏感,生命頑強,想要沖破某種束縛的人。

這位紀錄片導演正在給新作《她在四月跳舞》做后期,這是關于詩人余秀華的第二部紀錄長片。此前的第一部《搖搖晃晃的人間》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

余秀華就是那類拍攝對象。范儉說,注意到她,并非因為她紅,而是她太特別了——如果說世界上有一種人叫“好人”,余秀華一定繞著走,因為做好人太無聊了。  

汶川地震失獨家庭、疫情中的社區(qū)與人……范儉的拍攝,有一種媒體視角,但又不那么“新聞”。 

汶川地震失獨家庭吳洪(左),攝影師薛明。于卓 圖

2020年初武漢,大橋下恣意起舞的飚哥。

他大學初學新聞,后攻讀導演系碩士。畢業(yè)后,第一份工作在電視臺,拍的第一部片子就是死刑犯想捐獻器官的故事,這讓他見識了人性的復雜。

兒時,范儉在寧夏的一個工業(yè)小城長大,那里春天總是刮沙塵暴,城市灰蒙蒙的。父母是支邊工人,他們生活的廠區(qū)有來自天南海北的人。

那是他的工人兄弟們。他因此天然對普通人親近,日后拍攝的也大多是普通人,他喜歡跟他們喝酒聊天,注視著他們生活的變化。

汶川震后家庭范儉持續(xù)記錄了十五年,他形容自己是“挖深井”的人。在新書《人間明暗》的序言中,他寫道,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溫暖可以非常持久,特別是患難中的萍水相逢。

2017年,范儉和團隊回訪汶川地震失獨再生育家庭。于卓 圖

“當然,并非所有的交往都是溫情的。在明明暗暗的人間,有紛繁的人性光譜,我努力探尋其中的光亮。”他又寫道。

這是他的第一本非虛構作品,誠實地記錄了過往的拍攝故事和思考。為求準確,他翻找出塵封多時的硬盤,近乎“笨拙”地回看畫面。

在出品人楊曉燕看來,這本書是關于“對世界的關照和悲憫”。

2022年接近年末,這本書寫到一多半時,范儉周邊的同行正在經歷意義感的危機。而他叩問內心,“恰恰因為在場本身變得越來越艱難,因而邁開腳步、抵達現(xiàn)場就是有意義的行為,記錄的行為更有意義”。

他已經拍了二十年,那些“人在社會巨變以及重要歷史場景下的獨特經歷”,那些“普通人的樂章”,他還想繼續(xù)拍下去,寫下去。

范儉新書《人間明暗》。

【以下是范儉的口述,由澎湃新聞記者與范儉的對話整理】

“跟小人物在一起,有一種親密感”

18歲之前,我沒有自己是寧夏人的概念。我出生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石嘴山市,那是一個周圍是大漠戈壁,以產煤著稱的工業(yè)小城。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石嘴山市聚集了大量重工業(yè)工廠,電化廠、鋼鐵廠、水泥廠、電廠等等。一到春天,城市灰蒙蒙的,經常刮沙塵暴。

我的父母老家在四川省潼南縣(現(xiàn)重慶轄區(qū)),父親在甘肅當兵復員后,和母親一起到西北做支邊工人。工廠里到處是外地人,周圍人有說四川話的、山東話的、江蘇話的,來自全國各地。所以后來我去拍片,能比較快聽懂方言。

我印象里,當時家里拮據(jù),父母只帶我和姐姐回老家探親過一次。那年我12歲,我們坐火車折轉了三天才到重慶北碚區(qū)的伯父家。父親想帶我們去重慶白公館轉一轉,我們換了幾趟公交車,到了門口因為門票有點貴,就沒進去。

那時候,重慶對我來說,像另外一個星球。空氣很濕潤,植物也多,到了冬天植物還是綠色的。和西北完全不同,帶給我很強的沖擊力。

或許從那時起我心里埋下的種子,長大后,我要去南方,一個沒有沙塵暴的地方。

我記得我們廠區(qū)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姐姐,她復讀參加高考后,我去找她拿些資料。她對我說,上大學是她必須要實現(xiàn)的事情,因為她不想當工人,接父母的班。那一刻,我意識到一直待在那個環(huán)境里,也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情。

音樂是我最早的藝術啟蒙,我父親喜歡聽劉三姐的民歌,買過一些磁帶。我和姐姐受他影響喜歡上聽港臺流行音樂。但我們家買不起任何琴,我沒有條件搞音樂。

高中階段,我隨大流選了理科。直到念完高二,不顧老師和父母的反對,我轉去了文科班。因為我真正喜歡的是文科,理科成績越來越差。

那時,我特別愛看《東方時空》,中國第一個電視新聞雜志型欄目。比如《東方時空·金曲榜》,《東方時空·生活空間》反映“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紀錄片欄目,以及做批評報道的《焦點時刻》,那是以往電視上沒有過的節(jié)目。

因為我是班級信件收發(fā)員,能看到各個大學寄來的招生簡章和宣傳手冊,我覺得廣播電視專業(yè),可以是我接近文藝夢想的一個途徑。

高三那年,我的成績火箭式躥升,高考是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文科第二名,考上武漢大學新聞系的廣播電視專業(yè)。

1999年我大學畢業(yè),如果去央視只能做沒有合同保障的“黑工”,我就去了山東省電視臺的法制欄目。我拍的第一部打出名聲的片子,是講一個死刑犯想捐獻器官贖罪的故事,獲得了省里紀錄片一等獎,我才知道自己做的是紀錄片。

那時我在山東臺工作不到半年,制片人、主持人張曉琴找到我做這個選題的攝影師。我們見了死刑犯的母親,她讓我們帶一包自己家種的花生給監(jiān)獄里的兒子,但她不知道兒子將要被執(zhí)行死刑。我們在看守所和死刑犯聊了四五個小時,聊到深夜,他是一個搶劫殺人案的從犯,我驚訝的是,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眼神里有那么強的善良和溫柔。

那是我第一次拍攝案件背后的人物故事,人性的復雜很觸動我,拍攝的三天,我?guī)缀鯊匾闺y眠。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的面孔,他聲音很輕,很慢。我意識到最打動我的,不是法律條文,判斷是非,而是人的內心深處,是那些灰色地帶。

我不再滿足于法制節(jié)目。我選在2002年1月1日,從濟南拉著一車家當去北京。先到央視《今日說法》欄目打工一年。2003年,如愿加入《東方時空·紀事》欄目。我后來做獨立導演拍小人物也和這段經歷有關。

同一年,我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紀錄片方向的全日制研究生。有三年時間,我一邊讀研一邊工作。

那會兒我心氣很高,特別想證明自己。我在央視《今日說法》的第一部片子,11天完成的。只要交給我一個選題,我可以加班趕工,我讀研一那年是當時紀事欄目工作量最高的編導。白天上課,晚上到臺里剪片子,當時很多欄目共用機房,還要靠搶。有時候課上到一半,不得不請假外出采訪。

我們那屆導演專業(yè)細分為紀錄片和劇情片兩個方向,我是個穩(wěn)妥的人,對于拍劇情片毫無經驗。據(jù)我所知,紀錄片方向招了10個人,畢業(yè)后只有很少人搞獨立制作紀錄片,有同學去了央視,或者在劇組拍跟組紀錄片,但大多數(shù)人可能沒做這一行,因為不容易生存。

我在《東方時空·紀事》欄目待的時間最長,干了五年。那時的評論部副主任陳虻以及欄目的制片人給足了我們創(chuàng)作自由度,“南院”的氛圍很好。我拍的片子基本都用紀實語言。2007年,我離開央視做獨立紀錄片導演。

范儉。臧妮 圖

從社會階層來說,我跟我的拍攝對象都是普通人。他們和我一樣在小地方出生長大。我們階層上的接近,有一種親密感,我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喝酒聊天,觀察他們的生活。

“挖深井的人”

我做紀錄片的選題跟媒體從業(yè)經驗有很大關系。我看重選題的傳播力,但是又不要太新聞性,我希望我的片子能被全世界不同文化的人看到。

紀錄片《活著》、《十年:吾兒勿忘》、《兩個星球》都是聚焦汶川災后再生育家庭的故事。

2009年,我接觸到在都江堰做心理援助的民間團隊,他們的援助對象主要是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媽媽們。當時,我們跟著心理援助團隊走訪了十幾個家庭,遇到了主人公葉紅梅和祝俊生一家。

葉紅梅一家。 范儉 圖

他們夫妻倆個性都很鮮明,對我的拍攝敞開程度很高。而且那時葉紅梅已經40歲,因為使用過節(jié)育環(huán),有婦科炎癥,我覺得再生育,他們家可能遇到更大的挑戰(zhàn)。

他們愿意接受長期拍攝,理性可能占小部分,更多是感情成分。我們之間是一種人情交往,像親戚一樣。

我陪伴葉紅梅去了很多次醫(yī)院,那時候交通不方便,我能夠出的車費,我就盡量出。他們申請困難補助,我會幫他們寫申請。我給他們的幫助都是小小的,但我相信他們慢慢覺得我是可以信賴的人。

我們的關系變得更親近,有一個微妙的變化,是臧妮的加入。2010年初,我和臧妮認識三四個月,她加入了我的拍攝團隊。那時她21歲,我33歲,葉紅梅一家把她當小妹妹看待。我觀察他們一家的生活變化,他們也見證我的生活變化,相處氛圍變得更加融洽。

祝俊生比較感性,在酒精的刺激下,會抒發(fā)內心積郁已久的情緒。但他和葉紅梅傾訴,兩個人都會支撐不住,我恰恰是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葉紅梅不擅長書面語表達,但有一次我陪他們在上海看完黃浦江,她回到車上和我說,她想面對黃浦江吼幾聲地震中失去的女兒祝星雨的名字。那個瞬間,非常打動我。

2011年5月20日,經歷過兩次試管嬰兒失敗后,葉紅梅自然受孕生下兒子川川。這個家庭新的課題是父母和兒子的關系,特別是父子關系。前些年我拍攝中極少見到祝俊生溫柔地對待兒子,比方說他想和兒子一起搭積木,他用批判或者強硬的方式,孩子是不接受的。

葉紅梅和川川。范儉 圖 

葉紅梅讓祝俊生帶兒子去歡樂谷,他說門票貴劃不來,又說女兒祝星雨也沒陪就長大了。某種意義上,我能理解他:既然這么對不起女兒,我為什么要對兒子太好?對兒子太好,是不是更對不起女兒?但葉紅梅的想法恰恰相反,她覺得女兒沒得到過的,現(xiàn)在應該讓兒子得到。

兩年前,我又去他們家,川川11歲,已經長到爸爸肩膀高,有點壯實,很愛說話。父子之間力量感發(fā)生了變化。祝俊生已經很難挑剔兒子。

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趟都江堰,拜訪祝家一家,也去看望其他熟悉的人,他們都是汶川地震后失獨并再生育的家庭。我對人物的跟隨和陪伴跨度都很長。我比喻自己是挖深井的人,用長期主義的眼光和視角處理我的紀錄片題材。在長期相處過程中,我們和被拍攝對象也會建立長久的情義。《人間明暗》這本書,正是基于此。

《搖搖晃晃的人間》部分是余秀華的故事。2015年1月,我們拍攝了余秀華十幾天,做了一個短片《一個女詩人的意外走紅》。拍攝的第十天左右,我就覺得可以繼續(xù)拍她的長紀錄片。

《搖搖晃晃的人間》紀錄片中,余秀華搖搖晃晃地走在雪后的橫店村。

當時她要去北京參加活動,有央視記者邀請她同行。但余秀華說,她要跟范儉一起去。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我跟她做了一次很深入的采訪。

聊到她以前學著街頭乞丐乞討的經歷,有點冒犯的話題,她都非常敞開地跟我聊了。她當成笑談,說以前以為自己的終老可能是無依無靠,因為當時還是掙不到一分錢的一個殘疾人。

但出名以后,她家里來了很多人,她每天游走在賓客間,看起來很愉悅地接受所有一切的到來,生命終于有了這樣的熱鬧。

但我不在乎她火不火,我在意的是她的獨特性。

余秀華。

我對余秀華的選題,是伺機而動的。比如她開始戀愛,對她和我而言,都是新的一頁。

我估計以后還可能拍她的片子。因為她的人生不停地有事情發(fā)生,我都不奇怪她的戀愛會發(fā)生這么多的波折。我覺得她活一輩子,相當于有的人活了三四輩子。

臧妮說她是一個很有情有義,無法無天的人。我覺得總結得特別好。她之前談戀愛,言語上對對方比較直接,但她真愛一個人,會發(fā)自內心地幫助他。在行動上滿足對方的一些愿望,比如你要直播我就陪你直播,你要用我的流量,我是支持的。

有一次,我想在紀錄片里呈現(xiàn)她的身體。我猶豫了兩天,給她打電話說,想拍她洗澡的鏡頭。她半個小時內就同意了,我理解她還是想支持我的創(chuàng)作。后來,我一個人跑到武漢的賓館,用長焦遠一點、模糊地,用比較藝術化的方式拍攝。但這段素材最后沒有放到任何片子里。

《人間明暗》寫完初稿,把寫她的部分給余秀華看過。我挺忐忑的,沒想到她看完之后說:“一個字都不要刪。”她很坦蕩,我寫的都是實際發(fā)生的。《搖搖晃晃的人間》紀錄片,她也沒有提過任何意見,因為她非常拎得清,這是范儉的作品,她很尊重作者。

余秀華比較相信算命先生。北京有個算命先生告訴她,以后她會成為一代高僧,她還挺滿意的。早些年,有算命先生說她會活到49歲,她一度很相信。

我特別喜歡拍的那一類的人,內心非常敏感,非常想突破束縛。他們可能在生命的某個階段面對大的變遷,比方說災難性的變遷,或者人生的情感、婚姻的變遷。但他們的內心一定有一種很強的生命力,想追求自我實現(xiàn)。

“我對那些表演性強的人非常感興趣”

電影本身是一個造夢的媒介,對人的影響百分之八十是情緒情感上的。就像看完一場電影,時隔一年你再去回想,記住的往往是一些影像的瞬間、情緒、主人公的某一句話。

無論是紀錄片《兩個星球》還是《搖搖晃晃的人間》,我們要做的是讓觀眾不斷地被情感牽引,而不是被邏輯牽引。如果觀眾的情緒跟上了,能彌補敘述上某一環(huán)節(jié)的缺失。

比如說,我只用一行字幕交代余秀華被前男友扇耳光這件事,片子里呈現(xiàn)的是余秀華被打后倉皇、落魄和悲傷的狀態(tài)。她和前夫去民政局離婚的場景,我們拍攝不到。但我們趕到時,我們能拍到他們倆從民政局走出來,離婚后兩個人的狀態(tài)。

我原則上不會做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事情。但可能會用自己的方式小小地介入,比如我的作品《吾土》,主人公家里面臨強拆,我住的離他特別遠,就留給他一臺DV拍攝家庭影像,后面素材也用到了影片中。拍《兩個星球》時,我給過游哥小女兒冉冉一部手機,因為她原本就喜歡用父親的手機拍照。

在葉紅梅家的時候,我們每天頂多拍兩三個小時,有時一天什么都不拍,就跟他們聊聊天。我拍片的素材量不是很大,我不會從早拍到晚。我和我的攝影師、錄音師反應能力都很強,機器不離手,當預判到對方的情緒和動作即將到來,馬上開機。

之前,我問過一個“失獨再生育家庭”的孩子恩恩:

“你通常會想起姐姐嗎?一個人的時候會想念她嗎?

她想了好一會兒,說:“只會想起她,不會想念她。” 

我更喜歡恩恩說的“想起”這種不直接的語言,而不是說“想念”。語言往往太過直接,對方的沉默或者某一個動作,更值得玩味。

當然,父母在場的情況下,孩子明白父母期待的答案。但我不會避開他們的父母提問,因為這樣做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被打破了,沒有辦法繼續(xù)長期交往。

我呈現(xiàn)我拍到的和看到的狀態(tài),我把人物的對話、表情、停頓呈現(xiàn)出來,觀眾可以自己去分析。最終的影片呈現(xiàn)了導演和剪輯師的一些思考,但非常隱藏,或抽象,或留白,盡量不給結論,給觀眾足夠的尊重。

幾乎所有我認識的紀錄片鏡頭下的人物都存在表演性,這恰恰是真實的人性。哪怕他是在說謊,此時此刻也是真實的他,為什么要說謊?他想掩飾什么東西?我對于那些表演性特別強的人非常感興趣。

我還問過余秀華,在整個拍攝過程中,你有沒有在表演?她想了一下說:“我沒有。”但她能感受到前男友Y先生挺愛演的。如果“表演”是他人性的重要部分,我想去探索。

臧妮:(注:吃飯時,我們聊到了紀錄片中“表演”元素的話題)

我從一個影像剪輯的角度來分享一下我的看法,人物的語言很多時候具有“欺騙性”,有一定的表演成分在里面,有可能是臨時性的,有可能是表演性的,也有可能是有欺騙性的。

余秀華表達出來的內容和她真實的感受,同一個問題你問她100遍,她一定有100個答案。

臧妮在剪輯中。

在剪紀錄片的過程當中,我接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影像對象,對我撒謊。可以嘗試去理解他為什么這樣做,先放開評判本身,他做這個事情是不是有合理的理由。

6月底,余秀華還來我家吃飯了。她在重慶做新書分享活動,我去當主持人。她沒想到我認真讀完了她的新書,還跟她探討。

書是我從網上買的,沒告訴她。因為我們倆太熟了,不需要她寫了書寄給我,我寫了書寄給她,這不是“閨蜜”之間做的事情。

我們是很珍惜的朋友關系。我們沒有吵過架,即使她跟我說了重話,還會問:“范儉你不會生氣了?”我也不會輕易表露分歧,比如說她受到傷害,我用一種提問的方式:“秀華,你知道忍會導致什么結果?”而不是教育她。

她遭遇狼狽的時刻,不會覺得我在場,出丑了。更重要的是那一刻我陪伴著她。

余秀華的第二部長紀錄片《她在四月跳舞》還在后期階段。

我以為第二部片子很好找錢,實際上還是很艱難。從2022年5月,制片人開始幫我找錢,目前,只拿到兩筆電影基金,加起來不到30萬元,我自己搭進去幾十萬。

我們從2022年3月開始拍,主體拍攝持續(xù)一年,加起來有50多天,2023年又補拍了10天左右。通常拍攝現(xiàn)場有四個人,導演、攝影師、錄音師、攝影助理。其他三個人的工資拍完就結,還有吃飯、差旅費,拍一天開銷六七千元。

2017年,拍攝團隊錄音師臧妮和攝影師薛明。

我們沒有等任何資金進入就啟動了項目。如果紀錄片不先拍起來,錯過了就沒有這段經歷的影像素材了。

我自己靠拍一些別的活兒,養(yǎng)活自己想拍的內容。我在重慶生活開銷比較小。

這個行業(yè)里不管做到什么水平,從商業(yè)上考慮,都沒太大意義。真正的紀錄片,商業(yè)上不要想賺錢這件事,要想長期做,你得認可它商業(yè)以外的價值,社會的,歷史的價值。

這幾年,和我們合作比較多的平臺,在紀錄片方面的投入越發(fā)謹慎。他們要考慮KPI,可能有的平臺項目招不到商務,就立不了項。即使平臺已經看過相對完整的版本,但一兩個人喜歡是不夠的,決策流程非常緩慢。

2015年,拍《搖搖晃晃的人間》的時候,優(yōu)酷前期投了40萬,后期要了20萬做聲音和調色。當時也是捉襟見肘,規(guī)劃多拍幾天,錢就不夠用了。

這個行業(yè)十多年前,曾興盛過一小段時間。大概2003年到2012年,國內有一些獨立影展,很多獨立影像創(chuàng)作者,現(xiàn)在這些人都不知道在做什么。現(xiàn)在“80后”的紀錄片導演已經很少了,剛起步不久的“90后”導演,有的家庭條件還湊合,有的也有生存焦慮。

現(xiàn)在,國內紀錄片基金資助資源可以用“可憐”形容,入圍項目的基金資助額度從過去的二三十萬,逐年減少到幾萬塊錢。而國際紀錄片市場,這兩年,對于中國題材的紀錄片熱情降低。

目前,《她在四月跳舞》的后期剪輯工資還沒發(fā)完,聲音和調色的錢沒著落。我們的困難是接踵而至的, 我們盡最大努力按照電影的藝術和技術標準去完成它,期待明年在國內院線發(fā)行。

電影本身就是一個有點奢侈的事情。

“多元的視角”

妻子臧妮對我的幫助很大。她是從重慶師范大學編導專業(yè)。她大三時,在一個重慶的獨立影展做協(xié)調,我去做嘉賓認識的。

她具有很好的藝術創(chuàng)作本能,有些東西是天然的,比如女性的細膩和敏銳的視角。新片《她在四月跳舞》,臧妮也是導演之一。

但早在幾年前,我們思維打架較多的階段,彼此有過很多次交鋒。比如武漢疫情期間的紀錄片《被遺忘的春天》,臧妮剪輯后,我非要在片頭加三個航拍的鏡頭,呈現(xiàn)空城的場景,她覺得效果不好。最后我行使了一把所謂強勢的導演權。

2020年年初在武漢,范儉和薛明商量不要太靠近病人拍攝。鄭景剛 圖

我們是兩種不一樣的性格。我有做媒體的經驗,習慣讓被拍攝者多說一點,讓語言幫助觀眾理解。但臧妮喜歡更隱晦,更不直接的表達,拍攝的時候導演最好少說話,讓對方隨便說。

做獨立紀錄片導演后,我還保持過去的工作習慣,做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在計劃時間內完成。我不管有沒有靈感,都可以逼自己坐在剪輯臺前,不拍攝的時候,上午9點到12點是固定的寫作時間,每天至少寫一千字。臧妮喜歡剪輯找到了感覺再慢慢調整,我的這種方式有時候會給團隊帶來壓力。

當發(fā)生觀念沖突的時候,我們可能互相爭搶鼠標,我想把鼠標拿過來,她不允許我動,她要保護自己作為剪輯師的權利。放在以前,我可能會用導演的身份,用語言來壓制,但現(xiàn)在休想壓制。(笑)我有一點壓制她的苗頭,臧妮就會斗爭。

現(xiàn)在我們磨合得比較好了。有分歧的時候,彼此冷靜一兩個小時,我會反思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的合理性在哪?我愿意接納她的嘗試,畢竟我們思維方式,經歷不一樣。

范儉和臧妮。于卓 圖

生活當中,探討藝術是我們之間比較日常的話題。她會推薦我去看上野千鶴子的書,一些女性主義的題材。我自己找著看了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和李銀河的書。讀了之后非常受震撼。

現(xiàn)在我和拍攝團隊打交道,會回避任何一種教育感,對于否定性的語言,我非常小心。和女性相處,我盡量注意對方的處境,回避“爹味”。我還會去觀察別人的“爹味”,覺得有些語言就很可笑——好像認知打開了另一扇窗。

比如說一個男性同行提到他主動幫攝制組另一個年輕女性拿東西,但對方不待見他。他不理解,我就跟他說,下次你先問問對方要不要幫忙你再去拿。這個男性同行聽了很驚訝,其實很多男性會不自覺地把女性當成一個能力匱乏,需要被幫助的人。

寫《人間明暗》期間,我重新看影像素材,心境在發(fā)生變化,也有了多元的視角。比如葉紅梅做試管嬰兒期間,她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我老公的問題。”我會去想她為什么說這些話?她背后的文化特質是什么?

寫書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影像敘事上的遺憾。因為有些事情,我們沒有陪伴被拍攝對象經歷過,只能依靠當事人的講述。影像不能實現(xiàn)的,我用文字呈現(xiàn)。

但寫作是一個人的事情,很孤獨,更自我一些。我可以按照我的方式去完成我的敘述。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張同澤
    校對: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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