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題|城市的動脈和毛細血管

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2024-09-01 11:54
來源:澎湃新聞

這是我第一次和視障者搭地鐵。

8月25日,我在北京參加了一個特別的citywalk(城市漫步)交流活動,主題名叫citywalk for all,組織者將其意譯為“散步的可能性”。活動的初衷是,將健全人和殘障者聚集到一起,他們可以借助各自的視角觀察城市街區。

散場時,活動組織者委托我將一名視障者朋友楊汶送到地鐵站。

聽到話頭,我愣了一下,站到他身側,有些不知所措。只見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太陽帽,帽檐下的眼睛不安地轉動。看起來有三十多歲了。

這是我第一次和視障者相處,不知道怎么協助才合適。楊汶告訴我,白天他的眼睛有一點視力,夜間的視力幾近于無,只要提醒他路上的臺階就可以了。

說完,他的手搭在我朋友的肩膀上,我們一起出門了。

進入地鐵后,我驚訝于楊汶輕車熟路地買票、過安檢、上車。他用證件在入口窗口里換到了兩張地鐵車票,其中一張遞給了我。他說,如果是他一個人坐地鐵,窗口工作人員會問他需不需要協助,只需要告訴他們去哪一站,每個換乘點都會有工作人員來幫忙。

他還告訴我,其實他經常獨自出門坐地鐵、公交。每當他踏上無障礙的公共交通工具,他就像紅細胞匯入了血液,在北京承載著兩千多萬常住人口的各大交通“動脈”上,自由穿行至下一個目的地。

【一】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以下簡稱“奧森”)就是楊汶最常去的目的地之一。

自從2017年他的視網膜受損后,視野和視力越來越差,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色之中,由于看不清東西,他的步子越發小心、遲緩。此后的五年里,除了必要的上班、就醫之外,他不愿意出門,把自己封閉在家里。

直到2022年,疫情期間,他曾有兩周無法下樓,封閉在家的時間久了,他的精神狀態越來越糟糕。更緊迫的是吃飯問題,他不知道如何購買食物,十分不安,幸虧鄰居“施舍”了掛面,他用清水煮熟填飽了肚子。

在這樣的生活里,他產生了生存的危機感,重新萌發了和社會連接的愿望。為了強健體魄,他想到了運動。可是,他的視力太過微弱,能做什么運動呢?他自己也不敢想,他嘗試了羽毛球、游泳、跳繩,結果都失敗了。

那時,小區的路面上空蕩蕩的,他想到了跑步。剛開始跑步,他撞過路人、摔過跤,但是他還是喜歡跑步的感覺,可以忘掉煩心事,只專注于跑步本身。就這樣,他在小區里跑了一年多。

后來,他意外得知奧森有一個視障者跑團,也加入其中。他發現很多全盲的伙伴也在跑步。他不再孤單。對他來說,奧森是一個跑步圣地,他不用再擔心視線里會出現忽明忽暗的東西,有時他甚至還能看到路邊的風景。

楊汶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跑步。

在奧森跑步時,楊汶認識了鄧紅艷,一名因為幼時車禍失去雙腿、日常都靠輪椅出行的殘障女性。和鄧紅艷聊天時,當她說起自己曾經用手搖輪椅完成長達21公里的“半馬”,我難以置信。

“當時很擔心自己三個小時之內不能跑完,會被收容車拉走,”她笑著解釋堅持的動力,“收容車拉走的話,面子上很掛不住。”

失去雙腿后,鄧紅艷曾經聽到一些否定的聲音,很多人對她說,“這些事你不適合做”。她也不敢想象自己還能運動。這兩年,她駕駛著輪椅去跑馬拉松,偶爾她還去游泳、攀巖、玩滑板、練瑜伽。她甚至嘗試了騎馬,當她坐在馬背上,看到了比坐在輪椅上更高更遠的世界,她感到興奮。

鄧紅艷參加了馬拉松。

【二】

作為每天都需要出門工作的殘障者,楊汶和鄧紅艷最直接感受到北京這所城市無障礙設施建設的變化。

前段時間,我在采寫一篇殘障青年爭取門前坡道改造的稿件,了解到北京是率先啟動無障礙環境建設的城市。1988年,北京市建筑設計院和北京市市政設計院共同擬訂了全國第一個無障礙設計規范《方便殘疾人使用的城市道路和建筑物設計規范》,這意味著無障礙建設將由此推廣向全國。2004年,北京更進一步施行《北京市無障礙設施建設和管理條例》,這也是全國第一部關于無障礙設施建設的地方性法規。特別是為了迎接2022年冬奧會和冬殘奧會,北京啟動了最大力度的無障礙環境建設專項行動,正式成為殘疾人友好型城市。

毫無疑問,北京公共空間的無障礙設施顯而易見地越來越好了,那些“動脈”帶著楊汶和鄧紅艷們前往一個個公共空間,參與一個個公共活動。

但在另一方面,當“動脈”逐漸分支、變細,那些“毛細血管”延伸至住宅、商鋪等一個個人們賴以生存的地方時,無障礙的通暢感也削弱了。

我的采訪對象張辰便困在出門的第一步。2023年9月1日,《無障礙環境建設法》正式施行。當天,張辰出門時,整個人連同輪椅一起在坡道上側翻,他重重地被摔到了地上。之后的一年里,為了最基本的出行安全權利,他向社區、街道、12345反映問題。

如今,《無障礙環境建設法》已經實施一周年了,陡坡仍是陡坡。報道刊發十天后,8月26日,張辰告訴我,北京殘疾人聯合會、中關村街道及社區工作人員曾經一同家訪,他們向張辰表示,由于坡道仍然沒有更好的改造方案,建議張辰搬家。

不難看出,《無障礙環境建設法》的落地仍然是一個難題。

我想,只有當無障礙改造的觸手一點點深入“毛細血管”,改造才能算是真正完成。

【三】

那天活動結束后,我想起有無障礙出行需求的玩家都沒有發言。

去往地鐵路上,我隨口問楊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感覺大家分享的內容偏精神層面,但是自己其實來不及欣賞這些東西,擺在他面前的第一道難關是行走帶來的生存問題。

比如,他最害怕的是路口攔車的石墩。兩年前,他踩在石墩上摔倒,下嘴唇砸在地上開裂了,頓時嘴里一股血腥味,流了好多血,后來他去醫院急診,縫了好幾針。

活動當天下午,他特意拍了街區路口的石墩,準備在現場聊聊危險的石墩,但聽到大家表達后,他擔心講這些實際的困難會有些掃興。

我后來得知輪椅使用者鄧紅艷也是一樣的心態,她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之一。事后,她有些懊惱地對我說,盡管她明明最想表達的是無障礙的內容,最終卻迎合周圍人的發言,講了一件自認“無關緊要”的事。

她解釋,無障礙的概念是比較生澀的,她怕分享這些內容無法激起大家的興趣——這也是為什么這次的活動招募簡章中,盡管活動設計者的本意是讓健全人和殘障者融合在一起,讓公眾了解無障礙,理解殘障者,卻沒有出現“無障礙”的字眼。

鄧紅艷性格活潑,采訪電話里,她爽朗地大笑著說道:“我走在路上,可能不是說我要記錄什么東西,而是這個路到底能不能走得通!”她還注意到,這塊街區絕大多數的商鋪門口都是臺階,她的輪椅根本進不去。

今年7月,我的另一位采訪對象、在音樂節上被托舉而起的輪椅男孩董宇來到北京,想去一家有名的川菜館嘗鮮。這家飯館在胡同里,門口有四級臺階,他無法獨立自主上去,全程靠他人幫忙抬。

盡管商店門口鋪著“歡迎光臨”的地毯,但是由于門口有臺階,殘障者無法進入。

石墩、臺階、坡道,這些在健全人生活中完全不以為意的東西,讓很多殘障者如履薄冰。如果不擁有殘障者的視角,我們可能不會意識到,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平等出行的權利。

就像那天散步,我看到那些門口有著層層臺階的商鋪門口,鋪著“歡迎光臨”的毯子,但它真的歡迎所有人嗎?

(應受訪者要求,楊汶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朱偉輝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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