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夏蓮阿姨的普通生活

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杰 劉浩南
2024-09-03 12:00
來源:澎湃新聞
61歲的倪夏蓮代表盧森堡第6次出征奧運。多年來主業做生意、副業乒乓,讓她成為賽場上普通又特殊的“唯一”。采訪中,她談到在國乒和加入海外乒團的爭議往事、人生起伏。 澎湃新聞記者 劉浩南 陳燦杰 視頻編輯 吳佳穎 劉浩南 實習生 陳兆慧(12:37)
比起球場上那些源于肌肉記憶的揮拍,倪夏蓮對“集體”的記憶或許更為復雜。

這個夏天,61歲的她代表盧森堡第6次出戰奧運,憑借其獨特的直板長膠倒拍打法,差點讓土耳其選手阿爾廷卡亞閃了腰,后以四比二的勝局晉級32強。之后對陣孫穎莎,零比四,她幾乎全程都被碾壓,但始終未減在場上的“松弛感”。

丟球時,她像個懊惱的小女孩,急得跺腳;好不容易扳回一球,她會興奮躍起、轉圈,臉上的笑意像溢出了屏幕——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她也很愛笑,乒乓球給她帶來的純粹與快樂,時常在她彎彎的眉眼里閃爍著,“能和世界第一打,輸贏早就不重要了。”

當然,對于從小苦練、撿球都要小跑步的她而言,這項運動并不輕松。一路從上海業余體校打進中國國家隊,身高、技術并不占優的她坐了幾年冷板凳,那時她需要贏、需要成為冠軍證明自己。

她的確做到了,1983年第37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20歲的她拿了混雙冠軍、女雙季軍。她也參加了女子單打,“(八進四)讓掉了,當時是服從組織安排”,提及此事,她語氣平靜,坦言過去“讓球”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我只是其中一個墊腳石,為中國隊掃清道路。服從集體利益,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她說,可當談到1985年乒乓女隊內部矛盾,“讓它永遠成為歷史吧。”隔年,她離開了國家隊,自此開啟“海外乒團”生涯,說到這里,她還是忍不住哽咽。

在這次中國對朝鮮乒乓混雙決賽前,她因打法與朝鮮隊選手金琴英相似,受邀給孫穎莎、王楚欽做起陪練。回憶起那一刻,倪夏蓮覺得很開心,她說雖然已經不在中國隊,但她是從中國隊出來的,“要為中國隊去考慮”。

平時參加各項國際賽事,她還兼任給搭檔盧卡·姆拉德諾維奇和莎拉·德·努特帶隊,就像小時候做班長的“一幫一”,有時候他們開玩笑叫她“媽咪”。在盧森堡,打球只是她的“副業”,她有自己的公司和旅館,當她結束這場巴黎之行,總有比打球更重要的事——睡個懶覺、喝杯咖啡,洗衣做飯……

之前院子割草是她丈夫在弄,現在她也學會了,每次除完草,都能聞到一股青草香。轉眼到了這個年紀,她不再需要像以前盯著那顆球不放了。

倪夏蓮。

【以下內容根據澎湃新聞與倪夏蓮對話整理:】

“贏每一分、每一板也是贏”

這次奧運會確實是挺轟轟烈烈的,很開心,跟你聊起來,我又回到那個場景。

我們先從比賽來講,第一場球也是很驚險。3比0領先土耳其選手阿爾廷卡亞,給她追到3比2。如果我自信心不夠,或者戰術運用錯誤,會被她反敗為勝。

這種被人家翻盤的經歷很多,上一次在東京奧運會,我跟申裕斌打,其實開局非常好,領先很多,稍微走了一點點神,第2局輸了,后來3比4輸掉比賽,非常可惜。

好在這次自己能頂住。我還是比較松弛,馬上回到比賽當中集中我下一板球。土耳其的孩子也很放松,她的打法比我松很多。我要在關鍵的時候卡住它,這就是戰術應用。

巴黎奧運會乒乓女單第一輪。

巴黎奧運會乒乓女單首輪晉級。

第二場球和孫穎莎,能和世界第一打,輸贏早就不重要了。特別是莎莎那幾個球,我笑出來,我是在欣賞,真棒,我就想不到會有這樣(打球)的可能性。

像孫穎莎、陳夢、王曼昱,她們是世界頂尖的,我是重在參與,自己都明白位置在哪里。當然,我的天職要爭取去贏。贏每一分、每一板也是贏。

有一板贏了之后,我直接原地轉了個圈,哈哈哈!贏一分我也很感動,很多時候,這場球對我來講根本沒法發揮,她太強了,完全控制我,那么有一個球的打得特別爽、終于打一個自己的球了,我也是樂在其中,非常享受。

倪夏蓮對戰孫穎莎。

其實奧運期間,我和中國隊接觸不多。各自準備比賽,大家都需要空間。我非常理解,也知道過他們的一些規則,我的任務就是不要添亂,中國隊擔子很重,不像我們討江湖的,壓力完全不一樣、任務完全不一樣的。

中國隊的事情我不可能自告奮勇,但他們的教練跟我提出當中國隊的混雙陪練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意思,毫不猶豫地去配合。

朝鮮混雙這一隊很厲害。特別是用左手的金琴英,中國隊不一定見過。他們很少出來比賽。全球混雙選拔賽我們一起打過,因為他們上來了,把盧森堡的名額擠掉一個,本來(盧森堡混雙)有機會進奧運的。

陪練的時候,我盡量去模仿她(金琴英),給莎莎和楚欽制造一點難度,讓他們在比賽中更容易一些。其實他們已經很棒了,是有備而來,中國隊的教練真的了不起,非常專業,每一個細小的環節都要兢兢業業地去處理。

但從專業角度來講,賽前一樣的打法練一練,心里會踏實。整個賽場上可能一個球就會定勝局。如果能夠幫到他們,我很開心,雖然我已經不在這個集體了,但我是從這出來的。廣義上講,我還是屬于中國隊,要為中國隊去考慮。

這塊金牌太重要了,上一屆丟了,我們都希望能夠贏下這一塊,而且它是乒乓比賽的第一塊獎牌,對整個士氣也很重要,我個人的利益,那時絕對是不去考慮了。

“一腔熱情不被理解,這是最痛苦的時候”

我從小接觸乒乓球,我們學校上海控江二村小學有乒乓球校隊,還有八個桌子,我很幸運有這樣的條件。

我的體育老師鄭申康,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我的直板正膠、靜態快攻,有人說動作不漂亮,但它是非常合理的,不合理,不可能打到現在。我能學到這份上,打到這份上,跟他手把手教我分不開。

一步一步從上海江灣體校、市體校,到上海隊、國家隊,都是教練和老師呵護著。自己也在盡最大的努力去配合,我很乖的,老師說什么我都聽。很多人都確實比我好,方方面面從身高、家庭背景、感覺技術等等,我看在眼里。我撿球都在小跑步。

年輕時的倪夏蓮。

1979年(編者注:倪夏蓮16歲)進中國隊后,我坐了幾年冷板凳。在這個情形下,我改了一個打法,長膠進攻,這種打法當時在國家隊沒有的,教練組也開會了,萬一改不好,我還沒有成績,運動生涯就結束了。經過三天考慮,我覺得還是去試一試。

開始的時候肯定辛苦,但國家隊沒有放棄。慢慢我就打到全國第二,隊內23人打大循環,我打到第五。以往這種打法肯定墊底,原來長膠都是防守,我在這個性能上面進了一步,不光防守還有進攻,所以教練組給了我機會。

1983年第37屆世乒賽,我拿了混雙冠軍、女雙季軍,女單八進四的時候讓掉了。當時是服從組織安排,我以前從來不說,這是國家隊的秘密,現在不是了。

1983年,倪夏蓮(右二)代表中國隊獲得世乒賽女團和混雙兩項冠軍。

因為我是第一次參加世乒賽,他們覺得我沒有能力拿冠軍,我也可以理解教練這么想,我只是其中一個墊腳石,為中國隊掃清道路。服從集體利益,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讓過球,很多人讓了,還接受別人讓他。但我很不幸的是,沒有人讓給我過。

打完回來,我是中國隊三個重點培養之一,還有戴麗麗、耿麗娟,我們吃的伙食都不一樣。1985年隊里有一些事情,我也不愿意多說,讓它永遠成為歷史吧。

那年第38屆世乒賽結束后(編者注:倪夏蓮獲得女雙亞軍、混雙季軍),我就覺得我應該走了。我得過世界冠軍,已經夢想成真,到了一定時候,我也不想要再多幾個冠軍了,在我的一個角落里過自己的日子,這是我的理念。

正好交大的老師也找了我很久了,我覺得這個時間應該回到學校讀書。我14歲進上海隊,高中沒有讀完,數理化肯定是跟不上的,到了交大讀科技英語專業。大學對我的人生非常重要,我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包括為現在跟老外交流打下基礎。

回過頭想想,如果我不是在中國接受的教育,不可能達到這種奉獻精神。盧森堡作家Gaston Zangerlé為我寫了本書,書名翻譯成中文是:《倪夏蓮——上帝的禮物》。他是這樣評價的:中國好的教育和盧森堡好的平臺才造就了我的成功。我自己沒覺得成功,但確實在國內26年的生活,是我一生的財富。

年輕的時候吃點苦沒關系,我的付出就是憑良心在做事情,可能會被人誤會,一腔熱情不被理解,這是最痛苦的時候,慢慢你就會接受,讓它去吧。在你身邊的人,你不需要解釋,不懂的人,永遠不要去解釋。自尋煩惱很累,最重要的是自己做到最好。

“我的心一直是在國內,只是在不同的崗位做我的事”

到交大讀了一段時間后,國門打開了。1989年,德國拜爾俱樂部請我過去,簽兩年合同。當時國內的工資一百多塊錢一個月,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出去可能十倍、二十倍,我想賺點錢,給家庭帶來好的生活。爸爸媽媽在上海小日子也過得挺好,但作為女兒,我希望他們更好。

離開那天,我從上海到北京、北京飛到柏林。說起來都是淚,我要忍住自己。我跟第一個愛人去的,我們從小在一起打球,因為我們是兩個人,爸爸媽媽也挺放心,我想我會回來的。我從來就是一個重感情的人,扔不掉、甩不掉、忘不掉,但是又沒辦法。

在海外,打電話最奢侈。這(編者注:指與記者進行視頻連線)是我的一個夢想,可以看到爸爸媽媽、可以這樣聊天,但90年代,一臺電腦大概2萬人民幣,要幾年的工資,好不容易賺點錢,2萬塊這么去花又不舍得。

也沒能力天天跟父母打電話,扔一個鋼板進去——我都挺好的,放心;昨天比賽贏了,你們都好不好?好好好……兩分鐘,錢沒了電話就沒了,講也講不完,想想又不舍得。很多的心情、委屈也好,都要自己消化。現在想來,爸爸媽媽可能承擔了更多的痛苦。

1990年6月,我跟盧森堡簽了合同。過去300多公里,德國的老板開車送我,盧森堡的市長跟俱樂部都在海關,幾輛車等著接我,非常隆重。我在歐洲三十多年,沒有一個隊員有這待遇。這一份尊重和信任是無價的,奠定了我們相互之間愿意非常好地合作。

巴黎奧運會,倪夏蓮任盧森堡旗手。

確實國內有些反對的聲音。國內就像爸爸媽媽,覺得這是我們的孩子,為什么去幫人家?我們是“海外兵團”,也沒辦法去跟他們爭論,雙方處境不同,退一步海闊天空,對吧?每個人都有他背后的理由,理解萬歲。

而且,贏中國隊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我心里想的就是,時間可以證明一切。我的心一直是在國內,只是在不同的崗位做我的事,打我的球,在這個工作里盡自己的努力去履行我的責任。

當然合同里面也寫了,我過來是做國家隊教練兼運動員,我心想也挺好的,我不想在一線打太多。后來偶爾打幾個(比賽),他們發現我的球可以直接拿成績,就決定讓我去打,國家隊希望我這么做,那我也得履行我的責任。

2000年,倪夏蓮參加悉尼奧運會。

我也發現,做運動員更容易,做教練天天要上班,只有一個隊員在也得去,還得開車、買機票、訂旅館,像后勤一樣,我語言也不通,也不會開車,就是從頭學起。還是做運動員更自由,沒人逼我去訓練。

海外打球的理念和國內不一樣,我小時候目標很明確,我是要打世界冠軍的。這里是打著“玩”,今天開心了來打打球,明天喜歡體操了,跑體操館去了,后天去唱歌了,他們的發展理念也是多方位的,沒有說一定要攀高峰。

這也是我打到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很自由。世界比賽、歐洲錦標賽這些大的比賽,我只要參與就行,那我覺得很輕松,就一直“混”到現在。

其實我沒決定在盧森堡長居,結果七搞八搞年齡上去了,要生孩子了,孩子出來要照顧,一年一年就這么過,說起來也挺糊涂。但這樣也挺好的,不會太痛苦,有時候目標太高了,達不到會痛苦,我就過普通生活最好了。

2022年,倪夏蓮獲盧森堡“橡樹皇冠”勛章。

“順從你自然的狀態”

順其自然走到現在,我很幸福。愛人Tommy24小時陪著我,什么都幫我弄好了,我練多的話,他也會提醒我。這次巴黎奧運,我兩個孩子知道這是關鍵時刻,但總是要勸我,差不多可以了,不必去強求。哥哥姐姐對我也很支持,我忙的話,他們會做一些菜送過來,幾十年來都是這樣。

作為一個球員,盧森堡對我挺好的,我也在盡力幫他們。我從小在班級里邊都是班長,旁邊坐的最差的,老師老要我去一幫一,所以我很習慣幫助別人。現在我帶隊的還有兩位隊員,一個女雙搭檔莎拉·德·努特,一個混雙搭檔盧卡·姆拉德諾維奇。平時我們是叫名字的,有時候開玩笑也會叫我媽咪。

倪夏蓮和隊員。

倪夏蓮和隊員。

這半年多來,他們成長很快,我們三個都參加了奧運會單打,盧卡是盧森堡歷史上第一個參加奧運乒乓比賽的男選手。我們破了很多紀錄,從比例上來講,盧森堡是參加奧運會最多的一個國家,因為只有65萬人。乒乓球還是給這個小國家帶來了很多盛譽吧。

至于下一屆奧運會我能否參加,還是不談了,奧運會不是我想參加就可以參加的。我打到現在,也不是因為年齡優勢,而是盧森堡需要我。幫他們,也幫自己打到現在,挺開心的。當然輸球也很痛苦,年輕也要輸,老了多輸一點。

我們不能跟自然斗。競技體育一般過了三十、三十五歲,肯定是不行的,反應、力量,激情,整個是不一樣的。訓練的時候,人家練五個小時,我最多兩、三個小時。人家打多球,可以打兩個小時,我撐死了一小時。

否則我第二天沒法恢復,睡一覺還是累著。萬一不當心,我要受傷的。受傷往往是疲勞了,思想不集中,或者腿上的勁沒原來大,本來以為這個跑動可以,結果跑不到了,這都是控制不住的,所以要順從你自然的狀態。

我總是說受傷了、生病了,你就說再見吧!沒必要再打了,我們打球本來就是要增強體質,幫人家也不至于要犧牲自己,我健健康康地活著,是對家人的責任。

我說我是家庭婦女,看上去在開玩笑,真是這樣。在家里該洗衣服了、做飯了、擦地了、買菜了,沒有這個我沒法過了。我為人妻為人母,是一個妹妹,還是一個小女人,完全去打球不可能,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還是吃中國菜,西餐做半成品很容易,但我還是要自己切一切肉,炒肉絲、炒肉片,花在廚房的時間很多。平時早晨睡個懶覺,慢慢喝個咖啡,吃個早餐,看看手機,很悠閑,業余時間去打一打球。平時不比賽的時候,我很少練的。

我們家前面是花園,后面是菜園。我買的菜都是苗,天天會去看需不需要澆水,有沒有蟲子在吃,像上海的雞毛菜蟲子多,我就不弄,太辛苦,我也不想打農藥,所以黃瓜、西紅柿這些都是每年掛在那里。

割草的事兒都是我先生了,不過我現在也學會了。對,很簡單,很有意思,割完草了還有青草香,干干凈凈的,整整齊齊,人家路過你家的時候,不要臟了吧唧的被人看不起,對吧?我們都是要面子的。

現在轉眼年齡上去了,我們上海人說,整天盯著個球不放,腦子有毛病。所以我的時間特別珍惜,平時就這么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給乒乓球,小跑去撿球都開心,因為還可以打球,偶爾贏兩場也很開心,輸了沒關系,人家練的比你多,正常的應該的。

    責任編輯:黃霽潔
    圖片編輯:蔣立冬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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