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部隊包圍阿根廷使館，委內瑞拉國內政爭已外溢為地區問題

自上周末起，委內瑞拉的政治與外交再起波瀾。上周六（9月7日），委外交部宣布撤銷巴西對阿根廷駐委使館的代表權，矛頭直指在該館尋求庇護的6名委反對派成員，后者則表示委安全部隊已在使館外聚集包圍，館內已遭斷電。委政府的最新行動，無疑將其與阿根廷、巴西兩國的外交沖突進一步升級。

委內瑞拉與拉美地區國家的外交糾紛，直接導火索是委反對派的庇護問題，實際上仍是一個多月前委總統大選爭議引發的連帶效應，其中既有國內的政治動蕩，又有政治制度運作與國家主權安全之爭，牽涉內外多重問題。委內瑞拉既需要國內政治、社會的穩定，又離不開拉美地區的外交環境，如何處理當務之急，無疑是對各方的一大考驗。

庇護委反對派之爭，激化拉美三國外交沖突

9月7日，委內瑞拉國內曝出兩條關于該國反對派人物庇護問題的新聞。首先是委外交部發布公報，撤銷巴西對阿根廷駐委內瑞拉大使館的代表權，理由是有證據表明在該館內接受庇護的委反對派成員“策劃暗殺委正副總統及其他恐怖主義活動”，旋即反對派陣營發出了委安全部隊聚集、“包圍”阿根廷大使館、館內斷電的消息。

同日，委副總統德爾茜·羅德里格斯在社交媒體發帖證實：7月底參加委總統選舉的反對派聯盟“民主團結聯盟”候選人埃德蒙多·岡薩雷斯已離開委內瑞拉，前往西班牙尋求“政治庇護”。此前，委政府已為其提供了通行許可，以“保證國家政治和平與穩定”。當地時間9月8日下午4時左右，搭乘西班牙軍機的岡薩雷斯夫婦抵達西班牙馬德里托雷洪-德阿爾多斯空軍基地。

上周六發生的兩則新聞，是委內瑞拉總統大選后系列政治波動的最新動態。這兩起事件當事方都離不開委政府和反對派，足以表明二者并非相互孤立，而且事態發展都在進行時，具有潛在的不穩定因素。具體到各自事件本身的性質，委政府針對阿根廷駐委使館的做法，顯然具有更加嚴重的直接后果。

早在今年委總統選舉之前，委阿兩國關系便已經開始惡化，其關鍵時間節點便是去年12月右翼民粹人物米萊正式就職阿根廷總統。在政治光譜極端對立的情況下，兩國政府早就公開撕破臉皮。米萊勝選、尚未就任之時，委左翼總統馬杜羅便沒有依照外交慣例致電祝賀，而是基于反美邏輯，抨擊前者為“新納粹極端右翼”、“向美帝國主義屈膝的絕對殖民工程”，并警告阿根廷人：“你們做了選擇，但我們不會沉默。”

反過來，米萊按照其固有邏輯，抨擊馬杜羅的“獨裁”。不過當米萊軟化立場、與拉美左翼政府國家關系緩和后，委阿兩國卻從“口水攻擊”走向實質性的外交摩擦。今年2月12日，阿根廷允許將其扣押在埃塞薩國際機場的委聯合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47飛機移交給美國，被委政府斥責為“搶劫”。作為反制，一個月后委政府宣布禁止阿根廷飛機使用其領空。

隨著委總統競選走向白熱化，3月下旬米萊宣布阿根廷駐委使館對委6名反對派成員提供庇護，而委檢察機關則指控這些人犯有叛國、謀反等罪行。7月28日委總統選舉結束后，在多數拉美國家對選舉結果不承認或持保留意見的情況下，阿政府更進一步，成為公開承認岡薩雷斯勝選的拉美4國政府之一。

為此，委外交部7月29日宣布與阿根廷、智利、哥斯達黎加、巴拿馬、秘魯、多米尼加、烏拉圭7國斷交，從這7國召回外交人員、要求這些國家的外交人員撤出委內瑞拉。8月初，巴西成為阿根廷和秘魯在委內瑞拉利益的代表，負責保管兩國駐委使館內的資產和檔案等，意味著阿根廷駐委使館實際由巴西“代管”。

根據1961年《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第45條規定，在兩國斷交或者使館撤退的情況下，接受國（該事件中指委內瑞拉）應尊重并保護派遣國（阿根廷）使館館舍、財產、檔案，而派遣國可在接受國同意的情況下，將使館館舍、財產、檔案委托第三國（巴西）保管，并由第三國代為保護派遣國及其國民在接受國的利益。巴西在委內瑞拉“代管”阿根廷大使館，便是基于該國際公約的常規安排。

然而僅過去1個月，委政府突然單方面撤銷了巴西對阿根廷駐委使館的代表權，剝奪了其代管權力，令巴方深感驚訝。不過從時間邏輯來看，阿政府或許沒那么驚訝：委內瑞拉采取這一最新行動之前，阿根廷外交部在上周五（9月6日）晚間發表聲明，將于9月9日致信國際刑事法院（ICC），要求后者對馬杜羅及其他委政府高官發出逮捕令，理由則是委政府在總統選舉后的“反人類罪行”。

如此一來，委方的做法便不難理解。只是委政府以“使館內受庇護的反對派成員策劃恐怖活動”為由采取上述行動，卻并未向巴方提供任何證據。巴政府旋即發表聲明，強調阿根廷駐外使館受《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保護、不得侵犯，表示在其他國家政府獲得授權并接管之前，巴政府將繼續代表阿根廷在委內瑞拉的利益，絕不交權。

同時，巴政府特意指出“國際法禁止當地執法部門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外交使團館舍”，顯然是對館內委反對派釋放的訊息。據兩位反對派成員（均為反對派領導人瑪麗亞·科里納·馬查多的助手）分別在社交媒體發布的消息，帶著面具的委安全部隊在阿根廷大使館外聚集、包圍，附近街頭的交通燈被熄滅，使館自上周五晚上便遭到斷電。

一位巴西外交人員也證實了“有部隊駐扎在阿根廷大使館外”的消息，表示巴政府正在密切關注局勢。此時委阿兩國政府已經徹底撕破臉皮，但同為左翼執政的巴西尚未與委方完全“掀桌子”，只是表示要等待委總統選舉各選區計票詳情，調查清楚外界對選舉舞弊的懷疑，在此之前暫不承認馬杜羅勝選。

在委巴基本外交關系尚可維系的情況下，是否有必要繼續激化矛盾，導致委內瑞拉徹底被拉美第一大國孤立，這對各當事國政府都是最新的考驗。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次委內瑞拉撤銷巴西代表權、包圍阿根廷大使館的事件，無疑值得關注。

總統大選爭議不息，委內瑞拉內外風波持續

相比于阿根廷駐委使館內的6名反對派成員，委國內最受外界關注的“重磅”反對派人物，無疑是其陣營的真正領導人瑪麗亞·馬查多和參加了今年總統選舉的岡薩雷斯。在馬查多被取消參選資格后，岡薩雷斯被推舉為總統選舉候選人，成為承載反對派“終結馬杜羅統治”的臺面人物，自然變成了各方關注的重點對象。

委國家選舉委員會公布了馬杜羅勝選結果（官宣得票率51.2%）后，馬查多和岡薩雷斯拒不承認，聲稱馬杜羅舞弊、岡薩雷斯贏得近70%的選票，并在選后呼吁、發起了多輪街頭抗議活動。8月5日，委國家總檢察長塔雷克·威廉·薩博以“錯誤地宣布總統選舉獲勝者”為由，宣布對二人啟動刑事犯罪調查。

在此期間，馬查多在美國《華爾街日報》發表公開信，宣布已經選擇藏身。岡薩雷斯被委檢察機關三次傳喚，但不予理會。9月2日，委司法機關正式對岡薩雷斯發布逮捕令，指控他犯有“篡奪職務、偽造公共文件、煽動違法、共謀、組織犯罪”多項罪名。為躲避司法追捕，岡薩雷斯先后前往荷蘭和西班牙駐委使館“避難”并請求“政治庇護”。

上周日（9月8日），西班牙外交部長何塞·曼努埃爾·阿爾瓦雷斯明確表態，表示西班牙“無疑”將為岡薩雷斯提供庇護，透露后者前往西班牙的行動已經計劃了數日。此前一天，西首相桑切斯已在執政黨工人社會黨的會議中發聲，說岡薩雷斯是“西班牙不會拋棄的英雄”。

英國路透社獲悉，西班牙政府官員（包括曾參與協調委內瑞拉事務的西前首相薩帕特羅）與委政府進行了一周的談判，最終促成岡薩雷斯獲準離境。隨著岡薩雷斯離開委內瑞拉，委檢察部門順勢宣布針對岡薩雷斯的刑事調查將“結案”。

抵達西班牙后，岡薩雷斯通過其新聞團隊發布了最新語音消息，表達了“繼續抗爭”的態度。由于已經身在海外，岡薩雷斯未來對委政壇的影響力（或者說對馬杜羅的威脅）或許會減弱，但與同日發生的“包圍”阿根廷大使館事件類似，作為總統選舉的連鎖反應，這一事件直接影響著委內瑞拉在拉美地區的外交處境。

就在岡薩雷斯飛抵西班牙當天，同為左翼執政的智利政府再次率先向馬杜羅政府發難，表示對岡薩雷斯的“被迫流亡”感到“遺憾”，并“拒不接受對岡薩雷斯的迫害、騷擾、政治暴力”，還公開譴責委內瑞拉“對反對派任何形式的鎮壓”。幾小時后巴拉圭政府跟進，重申其“對委內瑞拉人民的承諾”。

由此可見，今年委總統選舉的爭議，尤其是馬杜羅政府與反對派的新一輪斗爭，正在使該國客觀上面臨拉美地區國家“外交孤立”的風險。

筆者此前曾撰文提及，委總統選舉結束后，除了玻利維亞、古巴、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拉美多數國家政府不分左右，并不承認委官方公布的結果，無論是左翼執政的巴西、智利、墨西哥、哥倫比亞，還是右翼執政的阿根廷、薩爾瓦多、巴拿馬、巴拉圭都不例外。更有甚者，一度被視為馬杜羅政治光譜“同路人”的智利總統博里奇好幾次言辭很不客氣。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委政府一口氣與占地區半數以上的拉美7國中斷外交關系。

如果說這些拉美國家不承認的態度之間有何區別，那便是阿根廷、哥斯達黎加、厄瓜多爾、秘魯行為更加激進，直接承認岡薩雷斯勝選，而多數拉美國家的“不承認”主要基于“選舉結果不透明”，即委官方至今仍未公布總統選舉計票詳情。因此這些國家無法信服官方結果。在委方公布計票明細之前，它們既不承認馬杜羅勝選，但也不會把岡薩雷斯自動視為“總統當選人”。

應該說多數拉美國家并不打算對委內瑞拉進行完全的“孤立封鎖”，但委政府的確需要采取真正有效的措施，對內外處境進一步惡化的趨勢按下“停止鍵”，尤其是國內危機的走向，直接影響周邊國家對其態度。總統選舉后，反對派和民間掀起的一輪又一輪街頭抗議活動，多次導致嚴重的流血沖突，委政府稱已經逮捕了約2700人。

在目前情況下，拉美各國政府對委內瑞拉的態度會發生怎樣的改變，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委政府能否妥善處理國內的政治風波。更不用說，委政治與社會的“亂”或“治”，影響的還不只是該國與拉美地區國家官方層面的外交關系。

過去10年，委內瑞拉GDP縮水80%，政治風波不斷。據聯合國難民署估算，自2014年至2023年底約有770萬委內瑞拉人（全國三分之一的人口）離開本國。其中不少人選擇在同處一個文化圈的周邊拉美國家，如阿根廷、巴西、智利、厄瓜多爾、墨西哥、秘魯，給地區國家帶來了相當的人口壓力，甚至被后者形容為委內瑞拉“難民危機”。

目前由于委國內的新一輪政治動蕩，又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委內瑞拉人考慮移民，首當其沖的自然還是拉美地區國家。委內瑞拉和其他地區國家同為拉美一份子，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任何一國出現變亂乃至危機，其他國家都難免遭受沖擊。從這個意義上說，委內瑞拉需要解決的，不是一兩個特定事件或者一次危機，而是如何回應國內和地區訴求，從根本上恢復穩定與發展。

現如今，這一點考驗的不止是委政府與國內各派勢力，還有整個拉美地區各國的智慧。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