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吉報告”的雄心與賬單，歐盟如何抉擇

意大利前總理馬里奧·德拉吉

9月9日，在有著歐洲首都之稱布魯塞爾，意大利前總理馬里奧·德拉吉（Mario Draghi）向歐盟委員會正式提交了有關歐盟經濟競爭力有關的報告（下文稱“德拉吉報告”）。這一報告受歐委會委托。花費一年時間最終完成。

德拉吉有著相當豐富的歐盟以及意大利國內政治經驗。在2012年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爆發時，時任歐洲中央銀行（European Central Bank）行長的他在一次演講中稱，“在我們的職能范圍之內，歐洲央行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衛歐元。相信我，措施的力度將是充足的”，并承諾將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衛歐元區，他將經濟知識、市場悟性和政治敏慧結合在一起，帶領歐元和歐元區化險為夷。

此后，通過設置歐洲救援基金這樣一個歐洲穩定機制（ESM），德拉吉不僅成功挽救了歐元，更為歐元區的經濟的持續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2019年從歐洲央行離任后，他于2021年就任意大利總理，努力讓遭受疫情的意大利復蘇。這一系列的經歷也為他留下了“超級馬里奧”（Super Mario）這樣一個游戲中堅忍不拔、無所不能的人物的名號。

診斷：歐盟陷入“生存危機”

這次的德拉吉報告字里行間無不有著強烈的警示意味。報告將目前歐盟在經濟上缺乏競爭力的情況，比作是一場“生存危機”，并警告如果不做出改變，歐洲將會“緩慢（陷入）劇痛”。

從數字上看，歐盟與美國這兩個世界上主要經濟體的差距在逐漸拉開，中國則在緊緊追趕。在2002年時，歐盟和美國之間的GDP差距為15%，然而到了二十年之后的2023年，這一差距不減，反而幾乎翻倍，達到了30%。在報告中，德拉吉將這一現象主要歸咎于兩個經濟體之間生產力的差距。

1995年，歐盟的生產力幾乎是美國的95%，但如今，這一比例已降至80%以下。而在人工智能等前沿科技領域，歐洲的領先地位也岌岌可危。德拉吉指出，如果歐盟不能在創新、基礎設施和技術投資等方面迅速采取行動，歐洲將逐漸失去其全球競爭力。

此外，德拉吉報告直指歐盟經濟長期停滯這一核心問題，這也阻礙了歐盟居民生活品質的進一步提高。自2000年以來，歐盟的人均實際可支配收入增長幾乎只有美國的一半。

這種下滑趨勢不僅是經濟增速放緩的問題，還反映了歐盟在科技創新、資本市場整合以及產業現代化等方面的落后。德拉吉直言，如果不作出改變，那么到2050年，歐洲的經濟規模將不會比今天大多少。德拉吉尤其提到歐洲目前屬于“一個靜態工業結構，這導致低投資和低創新的惡性循環”。他在報告中強調：“在過去五十年間，歐洲沒有一家從零開始創建的公司市值超過1000億歐元，而在美國，市值超過1000億美元的六家公司都是在這一時期內創建的。”

藥方：一場“真正的哥白尼式革命”

在治理方面，德拉吉呼吁可以進一步提升歐盟一體化程度，從而團結歐盟各成員國的力量來更好地與美國以及中國競爭。德拉吉尤其反復強調了歐盟內部市場構建這一問題。德拉吉認識到歐盟單一市場在國家層面的分裂是創新型企業成長的主要障礙，報告將這一點看做是阻礙歐盟經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德拉吉為此呼吁歐盟成員國加快完成單一市場的建設，尤其是在電信、能源和金融等領域。德拉吉認為，統一的市場不僅可以幫助歐洲企業擴大規模，還可以促進歐盟在全球市場中的競爭力。

這一點尤其在金融市場方面表現得尤其明顯。在融資模式上，受益于更加開放的資本市場，美國企業三分之二的融資主要是通過資本市場獲得，而歐洲企業的融資方式仍主要依賴銀行貸款，而非資本市場，這使得新興企業難以獲得所需的資金支持。為此，德拉吉建議，歐盟應創建統一的資本市場監管機構，類似于美國的證券交易委員會，以消除成員國之間的融資壁壘。

此外，德拉吉進一步呼吁簡化歐盟內部的監管框架，減少繁瑣的法規，以促進創新和企業發展。他認為，過度的監管不僅限制了企業的競爭力，還阻礙了歐盟整體經濟的靈活性和韌性。特別是在科技領域，歐盟必須加快調整現有的監管框架，以應對快速變化的市場需求。此外，他還倡議更好地協調歐盟在經濟領域和環保領域的政策協調，確保生態環境保護所創造的新機會可以順利轉換成經濟增長點。

在法律框架方面，德拉吉建議為創新型企業制定統一的歐盟法律地位，以消除不同國家之間的法律障礙。這一建議旨在為歐盟的初創企業提供更好的發展環境，促進創新成果快速商業化。

在防務和安全領域，德拉吉同樣把進一步提升歐洲一體化放在了突出地位。他首先倡議設置防務事務的專職歐盟委員，從而制定歐盟層面的防務政策，以保證在地緣政治日益復雜的今天，歐盟可以確保其戰略自主性。而此舉的另一作用則是整合歐盟在防務領域的資源和力量，協調歐盟成員國之間的防務采購，從而扶植歐洲的防務企業巨頭，迎頭趕上與美國在軍事科技之間的差距。

德拉吉特別強調了創新作為經濟復蘇的核心動力, 他主張一場真正的哥白尼式革命。他建議將下一個歐盟研究與創新框架計劃的預算加倍，達到2000億歐元，覆蓋7年時間。他希望借鑒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的模式，建立“歐洲先進研究項目機構”（European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ies）。這一想法曾由法國總統馬克龍在2017年提出，但此后并未付諸實施。

賬單：每年需額外投入7500億到8000億歐元

根據德拉吉的建議，歐盟每年需要額外增加7500億到8000億歐元的投資，約占2023年歐盟GDP的4.4%到4.7%。這一投資的數量幾乎是當年二戰結束后美國馬歇爾計劃的三倍。為此，他主張復制在新冠疫情后歐盟各國共同發放債券籌措資金的模式。這也意味著歐盟各成員國的主權需要進一步向歐盟讓渡。

但在歐洲各地，主權主義政黨正在崛起，他們不僅已經在意大利、匈牙利以及斯洛伐克等國取得了執政地位，更在德、法這個歐盟的“發動機”中取得了新的突破。

而在歐盟層面，更大的隱患在于債務問題。今年5月，在其半年一次的金融穩定評估中，歐洲央行表示，許多歐洲政府尚未完全取消為保護消費者和企業免受新冠疫情及俄烏沖突影響而引入的財政支持措施，而“高債務水平和寬松的財政政策”可能引發投資者恐慌，從而進一步推高借貸成本，并通過影響私人借款人和主權債券持有人，給金融穩定帶來負面效應。歐洲央行還警告說，在今年和明年，包括歐洲議會（編注：歐洲議會選舉于2024年6月舉行）、德國、奧地利和比利時的選舉即將舉行的背景下，市場可能會對“財政松動”的風險做出反應。

在此背景下，誰來為德拉吉的藥方買單呢？一方面，以法國為代表的一些歐洲國家一直以來高企的公共債務毫無疑問壓縮了在更大范圍投資和補貼的操作空間。另一方面，以德國為代表的國家卻處于一直以來的慣性當中，不希望擴張債務水平，尤其是為其他國家承當債務責任。

未來幾個月，歐盟將決定是否接受德拉吉的建議，采取必要的措施來應對全球經濟的競爭和挑戰。無論結果如何，這份報告已經為歐洲的未來指明了方向：只有通過創新、統一和共同努力，歐盟才能在全球舞臺上重新煥發活力。對歐洲各國而言，在人口老齡化背景下，如果生產力不能出現較大的提升，按照德拉吉的說法歐盟未來將不得不“做出選擇。因為我們無法同時做到引領新科技的、倡議負責的氣候模式以及在國際舞臺上獨立。我們甚至將無法維持我們的社會保障模式，并且削減我們自己的雄心。”

在接受這份報告時，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表示了向德拉吉的感激。盡管馮德萊恩表示“某些歐洲共同項目將需要共同融資計劃”，但是卻未明確表示將會推動共同借債計劃。

在記者會上，德拉吉特地強調了“緊迫性”。并且警告如果歐盟各成員國無法達成一致，可能需要依靠“志愿聯盟”或通過政府間條約來讓更積極的國家有限推進這些計劃。然而，德拉吉并不期望他的報告能像2012年歐元危機期間，他著名的“不惜一切代價”言論那樣，立即穩定金融市場并拯救歐元。

（張鈺韜，畢業于巴黎政治學院新聞學院，現為中國社科院歐洲學會法國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