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包樂史駕帆航行|岸上的兩個船長和一個舵手

包樂史(Leonard Blussé) 孫蘊琦/譯
2024-10-18 11:48
來源:澎湃新聞

【編者按】

包樂史(Leonard Blussé)是荷蘭萊頓大學歷史系榮休教授,其研究領域包括近代早期東南亞與東亞史、海外華人史、全球史。他與諸多上一代漢學家和東亞研究學者有過交往與連接。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獨特的愛好——駕駛帆船航行。本文是他駕帆航行隨筆的第一篇,由孫蘊琦翻譯。本文標題是一個雙關語。在荷蘭語中,“最好的舵手在岸上”的意思是“旁觀者總認為自己比當事人做得更好”。

多年以前,當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所住的房子位于哈赫斯豪(Haagseschouw)和德芬克車站(de Vink)之間的萊頓的萊茵(Leidse Rijn)河畔,房子的后院是一片水域,剛好夠寬可以停放我們的荷蘭小帆船(原文為“zalmschouw”,直譯為“鮭魚艇”,是一種大約起源于19世紀下半葉的獨具特色的荷蘭捕魚駁船,外觀漂亮,適合內河捕魚。此類帆船最初是木質的,后來也有鋼鐵漁船。這種駁船式的帆船具有特色的圓形船尾,讓漁夫裝載更多,也方便在船上站立和固定拖網。漁夫可以在河里一邊劃船一邊捕魚)。“瓦德里漢姆”21號(Woudrichem 21)。周末,在聒噪的海鷗陪伴下,我和妻子駕駛著小帆船通過萊頓駛向瓦爾蒙德村(Warmond),最后通過里德河(Leede)到達加赫湖(Kaag)。一個星期天我們再次出航,同船有兩位著名的美國歷史學家。這兩位學者都在海洋史領域著作等身:關于麥哲倫的環球航行、荷屬東印度公司(VOC)在中國沿海的探險,以及西班牙大型帆船在墨西哥與馬尼拉之間的航行。再遠的海也不能阻擋他們的目光。

到了加赫湖,先把主帆升起,再升起前帆,同時把腰舵(zijzwaard,也叫披水板)沉入水中,“瓦德里漢姆”21號順利地開了進去。當我們不打算向一個島嶼駛去時,同船的“船員”突然產生困惑!為什么要擺動風帆,轉動腰舵?更不用說突然改變航向了。事實證明,這兩位歷史學家只研究關于壞血病、船上暴亂和船只失事這類事情,對如何駕駛一艘帆船一無所知。如今,你不需要穿著藍色格子的水手服奔波于帆索之間就能成為書寫水手生活的天才作家,但這樣完全缺乏經驗還是相當令人震驚的。當我妻子拿這事開玩笑時,其中一位美國“岸上船長”詼諧地答道:沒有飛行員駕駛執照,你照樣可以寫關于飛機的文章,不是嗎?

塞繆爾·艾略特·莫里森

塞繆爾·艾略特·莫里森(Samuel Eliot Morison)(1887-1976)是一位非常了解海員生活的美國歷史學家兼作家,我們在瓦爾多·皮爾斯(Waldo Pierce)繪于1940年的水彩畫上可以看到他站立掌舵著縱帆船“七海”號(Seven Seas)。船上的另外三個航海伙伴分別是作家兼詩人林肯·羅斯·科恩科德(Lincoln Ross Colcord)、瓦爾多·皮爾斯本人,他也是個天才詩人,還有著名的民權律師扎卡利亞·查非(Zachariah Chaffee)。莫里森的右后方是叮當作響的小馬南(Petit Manan)鐘型浮標,小馬南是緬因州海岸的一個半島。這張附有各種幽默評論的速寫畫原是打算作為明信片寄給缺席的船員范·維克·布魯克斯(Van Wijck Brooks)。

沃爾多·皮爾斯水彩畫中莫里森和他的航海伙伴

莫里森據說是哈佛最后一位騎馬去學校上課的教授,當他上課時,就用韁繩把他灰白色的馬拴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戰爭爆發前,莫里森仍穿著馬褲出現在講堂里,但后來他晉升為海軍上將(退役),便穿著海軍制服去上課。這給他的學生們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其中一位學生驚嘆道:“教授,您不必把我們當作下級海員那樣說話。”

莫里森是一位追求優美文風的偉大學者,他認為許多年輕的同事在書寫他們帶有理論性質的學術散文時,應當受到掌管歷史的繆斯女神克萊奧(Clio)的啟發。如果每個學歷史的學生在寫論文前都先讀一讀他的小冊子《作為文學藝術的歷史:對年輕歷史學者的請求》(History as a literary art, an appeal to Young historians),那么大學教育將獲益良多。

莫里森兩次將普利策獎收入囊中,被譽為20世紀最好的美國歷史學家。信不信由你,毫無疑問,他不僅是一位出色的作家,還創作了數量驚人的文學作品。出自他筆下的書就不少于50部,有些情況下,一部書還分為好幾卷。你幾乎可以想到,即使在馬背上和海上,他也堅持寫作。

艾略特·莫里森最初是因為他寫的傳記《哥倫布》而贏得聲譽。在這本書中,他不僅僅在故紙和羊皮紙中爬梳保存下來的關于那位熱那亞人航海大發現的所有信息,為了在加勒比地區的每個角落探索哥倫布的足跡,他還在1939年乘坐三桅帆船“卡皮塔娜”號(Capitana)前往里斯本,并搭乘42英尺(約12.8米)的二桅帆船“瑪麗·奧迪斯”號(Mary Otis)返回美國。據傳聞,1942年傳記《哥倫布》一書的出版給總統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的國家元首們還是喜歡閱讀書籍而不是發推特——他立即派給莫里森一項特殊任務:書寫官方的美國海軍戰爭史。事實上,莫里森自告奮勇要求加入海軍。他本人也認識羅斯福。在寫給羅斯福的一封信中,他提出不僅要服役,還要親自參加海上的戰爭。“為了能以正確的方式去做,”他寫道,“我必須在戰火中去感受與海軍鮮活的個人聯系。”《二戰時期美國海軍戰爭史》(The United States Naval Operations in World War II)在15年的時間里(1947-1962)陸續出版了15卷。

除了嚴肅的史學著作外,莫里森偶爾也會寫一些關于他和朋友的航海探險,最后在他年事已高之時寫下他和第二任妻子普莉希拉(Priscilla)一起在緬因州沿海水域的旅行。幾年前我就在緬因州波特蘭市的一家二手小書店里找到《春潮》(Spring Tides)一書,是他獻給普莉希拉的引人入勝的航海故事集。普莉希拉這位出生于費城的寡婦,之前從未踏上過甲板,最初她只有在多一位“能干的水手”同行的情況下才肯登上莫里森那艘36英尺(約11米)的高低桅帆船航行。“要是你掉下船我要怎么辦呢?”她爭論道。只要能不登船,她總能找到更好的理由。一天,莫里森快刀斬亂麻地解決問題:必須把普莉希拉帶到深海一次,之后她就會明白,僅僅他們小兩口航行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兒。為了展示航海有多么容易,莫里森已經將他的“艾米麗·馬歇爾”號(Emily Marshall)——看,36英尺(約11米)的高低桅帆船——裝備妥當,展開船帆停靠在碼頭邊上。準備好揚帆航行了!普莉希拉打扮得整整齊齊出現了,帶著裝滿三明治的野餐小籃上船。在輕輕推開船首之后,莫里森接連犯了兩個愚蠢的錯誤——愚蠢到我不想在這里贅述——他目瞪口呆地看到,他的小帆船帶著甲板上看起來同樣驚慌失措的普莉希拉正駛離岸邊。幸運的是,普莉希拉知道除了快速行動別無選擇。盡管她從未掌過船舵,她有模有樣地學著啟動了引擎,在原地轉了幾個迎風轉向,并將主帆繚繩所在的吹管固定在船舵周圍。她設法近距離地掠過了幾艘游艇,在圍觀的每個人雷鳴般的掌聲中,將高低桅帆船再次駛向碼頭,以便“岸上的舵手”莫里森還能跳上甲板。盡管這位勇敢的女水手從一開始就大喊大叫,但使這趟航行成為一次難忘之旅。

莫里森和他的妻子坐在他的高低桅帆船“艾米麗·馬歇爾”號的駕駛盤處

《春潮》一書的標題來自書的第一章,里面講述了春季潮汐的奇觀,潮汐洗凈了緬因州的所有小溪,并帶來了成群的鯡魚,當潮水退去,露出沙洲和巖石,正是采集各種貝類做一碗鮮美的蛤蜊海鮮雜燴濃湯的好時機。就像農民根據月球運行的位置進行耕種,水手和漁夫們相信,漲潮代表著力量,退潮代表著虛弱。莫里森聽過一位醫生這么形容一名年老的水手平靜地吐出最后一口氣:“他在退潮和落日的余暉中走了。”《一艘游艇的船艙》這章是關于1900年至1960年期間游艇內部裝潢的懷舊之旅,從只有爬行高度的“狹窄空間”到擁有頭頂空間的船艙,非常值得一讀。

莫里森的短篇故事集《春潮》

二戰前,莫里森乘坐一艘格蘭特班克(Grandbank)港(紐芬蘭島南部港口,瀕臨福瓊灣)制造的縱帆船(格蘭特班特是位于紐芬蘭東部的漁場,格蘭特班特縱帆船是指一種用于捕魚的雙桅縱帆船)航行于希臘各島嶼之間,他發現陽光下的愛琴海呈現出葡萄酒紅色,正如奧德修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的時代一樣。那么,那些坐落在港口帶露臺的希臘小酒館又是怎么樣呢?當船員們一邊興高采烈地調整船尾靠岸,一邊忙著松開船錨的纜索時,小酒館的服務生已經端著一托盤的茴香酒倚立著向他們招手了。這也喚起我在上世紀60年代我與傳奇的荷蘭水手阿爾伯特·豪德里安(Albert Goudriaan)一起航行的往事。當時我獲允乘坐他的“諾特的奧利維爾”號(Olivier van Noort)在希臘海域航行,那是一艘漂亮的淡藍色海洋賽艇。此前一年,“奧利維爾”號在沒有引擎的情況下,靠著大三角帆航行穿過科林斯海峽,并在被海岸警衛隊抓住之前再次出航。

莫里森——這位歷史學家再次出場——非常擅長引用希臘和羅馬文學中的名句,以再現古希臘和古羅馬人經歷的海上生活。他讓我們看到,不僅《奧德賽》中描寫的場景極度寫實,甚至《使徒行傳》第27章有關使徒保羅前往羅馬的海上航程——如果你用海員術語去翻譯——也有豐富的航海趣事可講。我們的話題也就此進入到宗教領域,對航海的感情莫里森是作何感想呢?他承認:“我對大海的感情是這樣的:寫作關于大海的故事就像在做宗教懺悔那樣讓我難為情。”

    責任編輯:楊小舟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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