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行將消逝的曹素功墨坊舊址:天燈弄120號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2024-10-22 08:51
來源:澎湃新聞

中國人常以“文墨”來代指擁有的知識與文化,在上海市中心的一條弄堂內,隱藏著一個真正的制墨之地——這就是擁有350余年歷史的中華老字號“曹素功”。

在上海老城廂東部有一條名為天燈弄的小巷。如今,隨著老城區舊改的推進,已經無法進入,殘垣斷壁的房屋露出的木作梁架,隱隱透露著建筑的歷史,而被填封的門窗,則將更多的故事懸在歷史邊緣。

天燈弄里,最著名的是77號書隱樓,這是上海市區僅存的較為完整的大型清代建筑,目前正在修繕。然而,在另一端——天燈弄120號,幾幢未掛牌的清末民初石庫門的建筑中,隱沒著一段“曹素功”和上海文墨的歷史:這里清末民初即成為曹素功的基地,也是當下“海派曹素功”一個有跡可循的標識。

近日,澎湃藝術與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工作人員和建筑研究者,共同走入天燈弄120號(弄)。

天燈弄120弄內。 攝影:周仰

“天燈弄”,東起巡道街,西迄大夫坊,不長,很窄,中間還有一個90度的大轉彎。在19世紀晚清時期地圖上被標為“竹素堂街”,后因巡道街上統管蘇州府、松江府、太倉州三地的“分巡蘇松太兵備道”衙門在夜間高掛天燈(吳語對話中把戶外照明燈講做“天燈”),整條弄堂被照得通亮,故名“天燈弄”。

清末《圖畫日報》繪上海道臺衙門

如今,天燈弄近巡道街一端已經圍欄高筑無法進入,透過圍欄的間隙,能看到瓦礫之后,一條窄窄小路,再是一道圍欄。從地圖上看,圍欄之后,是修繕中的書隱樓。

天燈弄巡道街一端入口。 攝影:周仰

天燈弄大夫坊一端的大鐵門。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因一端無法進入,只能經巡道街、引線弄繞至天燈弄與大夫坊相交的另一端,依舊是大鐵門,但鐵門中一小門微啟,推門進入,與幾名清理建筑廢品的作業者面面相覷,幾番交涉后,終于得見天燈弄120弄的門牌。

天燈弄120弄。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穿過過街樓,再一個轉彎,在一片感覺久未人至、藤蔓瘋長之中,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副館長汪凡快步走到一幢早期石庫門樣式的建筑前,說:“這里就是過去曹素功的工場間。”

天燈弄120弄內,中有一棵老樸樹,右為當年曹素功工場間。  攝影:周仰

向這幢房子走去,門窗早已封閉,墻上未見保護建筑銘牌。按常理,沒有掛牌的建筑在舊城改造中,大多葬身推土機下,更何況曹素功工坊離開此地近七十年后,經過幾代人的居住,建筑表面難尋當年制墨的痕跡,其歷史更是鮮有人知。

曹素功工場間舊址(清末民初石庫門)內部。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據公開規劃信息,天燈弄東側書隱樓將作為文保建筑保留,書隱樓東側、天燈弄近巡道街一側將是綠地;天燈弄以西的大片區域,包括曹素功制墨工場舊址所在的120弄依舊是居住用地。然而,當新的住宅區誕生,這里曾經曹素功和海派文墨的歷史和記憶將無跡可尋。

天燈弄曹素功墨坊今昔

早在2008年,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籌建之時,博物館籌建副館長朱家瑋帶隊,汪凡和曹素功第十四代后人曹家琨曾來到此地,探尋舊址是否有活化保護可能。

當時,遇到了依舊住在天燈弄120號的老職工吳祝明,他講述了過去曹素功墨坊在此制墨的情況。據汪凡記憶,吳祝明告訴他們“原來作坊很大的,學徒和工人住宿也在作坊里。”并指出現在院子有幾棟三層樓房是1950年代建起的,原本此地是一片空地,用于工坊曬墨。”

天燈弄120弄現狀,右側為清末石庫門建筑,左側為1950年代所建。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這段轉述的回憶,與曾經天燈弄老住戶陸中信(老城廂研究專家,出版《石庫門與江南民居——上海石庫門傳統建筑元素探源》等)的講述一致。陸中信家在1942年從梵皇渡路(今萬航渡路)搬到天燈弄一棟二正三廂石庫門住宅,名為“莼廬”(門牌號92弄、分1號、2號兩個單元),建于1923年。“這是我表哥鴻興五金號老板朱先生的產業,西邊和北邊一隅與曹素功工場為鄰,隔街與書隱樓為鄰。”

俯瞰:120弄曹素功石庫門,92 弄(“莼廬”)和77號書隱樓。 陸忠信攝于2007年 

據陸中信回憶,因為老城廂房子密集,街道是彈硌路,所以常常去120弄里面水泥空地玩耍。“但彼時弄內曹素功地塊的東側已經造了兩棟新里聯立住宅,這是我們這一帶少見的有抽水馬桶的房子,名‘愛仁新邨’,但街坊們仍叫120弄為曹素功。”“根據我和朱家老三(83歲)老四(80歲)回憶,1950年代的曹素功,平房里是和料和杵搗坯料,工藝像做年糕,杵搗坯料是用石臼大木榔頭的。坯料做好后搬到石庫門房子客堂間里厚重的桌子上再捶打,然后壓入木模成型,放到廂房內擱置的木板上晾干,樓上是給墨錠描金繪色和包裝成品的地方,后天井還有一個小升降機,運送墨錠。”

曹素功工場間舊址(清末民初石庫門)天井。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據朱家老三說,以前‘愛仁新村’地塊是杵搗工場,因為他們家廚房的窗正對著工場,墨工錘打坯料的聲音一日響到夜。”但我們在曹素功都沒有看到過煉煙,可能是因為工場在住宅包圍之中,油煙氣會影響居民生活,煙料或從外地工場運來。”陸中信說。

天燈弄120弄現狀。 攝影:周仰

如今,當面對眼前的一片人去樓空,藤蔓叢生,很難想象20世紀上半葉的曹素功工場“一日響到夜”的制墨盛況。從被砌上又被敲出重新被敲開的一角的門中張望,能看到里面像是工場又像尋常住家的格局,而自從1958年公私合營,上海所有墨坊全部并入曹素功,制墨工廠搬離天燈弄遷往閘北后,曹素功與天燈弄半個多世紀的往事,漸漸湮沒)在時間里,但它卻與周圍書隱樓、王一亭的梓園,共同講述著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

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副館長汪凡望著弄中樸樹,其余一切難尋當時痕跡。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天燈弄曹素功墨坊與喬家路梓園

清康乾年間,徽墨發展到鼎盛時期,形成了曹素功、汪近圣、汪節庵、胡開文的制墨“四大名家”,其中曹素功名列其首,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譽。

曹素功(1615-1689年),康熙六年(1667年)正式以創始人為名創設墨莊。1864年(同治三年)遷址滬上,在老城廂小東門(方浜路38號)開設了上海首店。到了1886年曹素功為擴大經營、決定將工廠也搬到上海。從制墨原料的油煙開始,在歙縣潛口鎮自家煉制后直接運到上海工廠。

光緒丁未年(1907年)安徽潛口程吉人來信匯報煉煙情況 

初時工場為租賃,地方已無從考證,至清末民初,曹素功十一世曹叔琴,斥資購下南市天燈街120號,近2000平方作為制墨工廠,自此,天燈弄工場成為“海派曹素功”一個有跡可循的標識。

民國地契天燈街120號(今天燈弄120弄1-14號),這張土地所有權狀為1946年抗戰勝利后重新頒發的。因為歷經十幾年戰亂,很多民宅遭到戰火侵襲,不但權證等財物損毀、甚至整戶家破人亡。所以戰后重新統計土地情況,重發權證。 

曹素功民國仿單所寫:天燈弄工廠地址,潛口煉煙地址 

曹素功工場在天燈弄120號期間,曹叔琴結識了一位鄰居——喬家路梓園主人王一亭。 

王一亭于1907年購置小南門喬家路113號入住,這里原是康熙二十一年由進士周金然構筑的園林,王一亭入住后,保留了部分原有的園林建筑,又因園中有古梓,故易名“梓園”,吳昌碩(一說鄭孝胥)題寫園名。1922年11月,愛因斯坦在此“藉便博士觀中國家宅情形,并賞覽中國美術品”。2019年,澎湃藝術曾探訪梓園,感嘆“雕欄玉砌尤在,只是朱顏改”,時隔五年,梓園后來的住戶也人去樓空,透過緊閉的大門縫隙往里看,里頭搭著的腳手架,預告著未來建筑的重生。

喬家路113號梓園現狀。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在海派書畫史上,梓園主人王一亭是不得不提的人物。他早年學畫得徐小倉指點,后師從任伯年,繼承任派風格。1912年,年近70歲的吳昌碩正式定居上海。王一亭在上海商界、金融界大力推介,使其名聲大振,為海上畫派樹立起一位藝術界領袖。

 王一亭(左)與吳昌碩

雖然在藝術上,王一亭沒有吳昌碩的地位,但他兼畫家、慈善家、藝術活動家、實業家、藝術贊助人為一的綜合身份所產生的影響力,卻無人可比。20世紀前期上海美術界的許多大事,如中國書畫社團的勃興,新式美術教育的發展,上海中國書畫市場的繁盛,中日美術的互動,書畫界展覽、賑災等社會風氣的形成等,王一亭都是倡導者、身體力行者。

天燈弄120號后門梅家街與梓園后門相距僅百米,步行只需幾分鐘。王一亭經常散步到墨坊觀看制墨,曹叔琴經常登門欣賞書畫。

梓園與曹素功位置《民國上海行號路圖錄》1947 

王一亭也是海派名家在墨莊定制墨最多的一位(如“晴云秋月”“良金美玉”“萬里云山一雁飛”“換鵝”“鶴壽”“平安”“芝蘭”等墨)。許多名人來墨莊定制用墨,也向他求字索畫。許多海派名士在此筆墨暢談,留下許多美談,其中那份《曹素功堯千氏墨莊介紹啟》也是在此誕生。

王一亭定制墨錠《換鵝》

《曹素功堯千氏墨莊介紹啟》誕生的背景是當時市場上出現了進口炭黑,一些制墨廠家為圖高額利潤,以此炭黑作為制墨原料,而用這些進口炭黑作成的墨錠,不能用以書畫創作。為此,王一亭于1934年書寫了這份《介紹啟》,以親身經歷推薦曹素功。

《曹素功堯千氏墨莊介紹啟》

《介紹啟》全文三百余字,除了書寫者王一亭署名,后面聯合署名推薦人士多達55人,其中包括以馮玉祥為首的政界人士、以孔德成為首的教育界人士、許多商界領袖、眾多海派書畫大家,如于右任、張大千、葉恭綽、蔡元培、郭沫若、馬相伯、謝稚柳、吳湖帆、馬公愚等。這成為當時文化界一件轟動社會的義舉盛事。王一亭與曹氏墨莊更結下堅實的友誼。

馮玉祥,《藝林至寶》,1946年9月1日

早在王一亭之前,曹素功與第一代海派書畫家有了密切的交往。第一位合作者是海派書畫代表人物、豫園書畫善畫會首任會長錢慧安。光緒年間為其定制了“提梁”墨,還與任熊、任伯年、胡公壽、吳昌碩等幾代海派書畫家筆墨情深、交往合作定版制墨。

提梁集錦墨 錢慧安

再看當年海派書畫家的活動之地,豫園書畫善畫會、海上題襟館、蘋花社等均在老城廂區域內,曹素功在南市區小東門方浜路的上海首店、天燈弄120弄的制墨工場,也記錄和構成了一段段海派書畫傳奇。

曹素功費城世博會獎章譯件 

書隱樓、曹素功墨坊與日涉園

在19世紀晚期的地圖上,“天燈弄”被標注為“竹素堂”,此時竹素堂兩邊建筑還為原主人陸家所有,故天燈弄一代老住戶都習慣將這一區域叫做“陸家花園”。

19世紀晚清時期地圖,“天燈弄”標為“竹素堂” 

據考證,這片區域最早為明代“日涉園”,是上海四大名園之一。據傳為明朝官員陳所蘊所建,還繪制了《日涉園三十六景圖》(現藏于上海歷史博物館)。到了明末清初,日涉園成為浦東名紳陸明允的私家花園,直到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陸家家道中落,將其拆分先后變賣。

明代林有麟《日涉園圖》(局部)

日涉園與周邊位置關系圖 (引自碩士論文《書隱樓建筑研究》同濟大學,劉偉,2007 年) 

曹素功十一世曹叔琴就在當時買下天燈弄西區120號,77號書隱樓被郭家購入后一直為郭家守護,直到2021年保護征收,目前書隱樓中還保留著清乾隆年間江南園林建筑。而當年“竹素堂”另一邊的,典型清末民居建筑風格的曹素功墨坊舊址卻岌岌可危,其沒能得到保護的原因,或為曹素功墨坊工廠在1958年后搬離,雖有老員工繼續居住此地,其余空房又另外遷入新的居民,難覓原來模樣。

書隱樓(郭)和曹素功(曹)位置圖

面對眼前的一片寂寥,幾乎無從想象,百年前,一邊是豪紳的私家藏書樓,往來皆是商界巨賈。一邊是百年制墨世家,進出都是海派名家。院中,一棵在多個年代所建房屋間隙的逼仄空間中生長的老樸樹或見證著這一切。

120年弄中的一棵老樸樹。 攝影:周仰

這棵樸樹周圍未見“古樹名木”標牌,故不知曉樹齡。但據陸中信回憶,這顆樸樹他兒時就在,樹齡應超過百年。由網絡圖片查閱可知,77號書隱樓也有一棵類似古樹(形似樸樹)。兩棵樹所處位置十分相近,很可能皆為清代陸家日涉園遺址原有古樹。

77號書隱樓中的樸樹。

對照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提供的2008年拍攝的曹素功工場舊址內部房頂木梁結構與書隱樓比較,發現兩處有相似之處,所以天燈弄120弄內建筑的建造時期,是不是比預估的“清末民初”更早,非曹素功入住后所造,也尚需研究考證。

120弄內原曹素功工場平房舊屋。  陸忠信攝于2021年

120弄平房舊屋內部。 2008年攝

77號書隱樓內建筑梁柱結構

走出天燈弄,在去往梓園(原本可從梅家街直通,現需繞行)路上,一對閑來無事、擺桌對弈的人,再現著舊改之前的生活氣息,這或為此地最后的悠閑。因為不遠處,張貼的“征收意見”提示著舊改的推進,很快此處為數不多的住戶,也將去往更好的生活環境。

引線弄中,一對悠閑對弈的老者。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新一輪張貼的“征收意見”。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行至夜幕降臨的喬家路上,除同行幾人外,罕有行人。尤記得,2019年,拜訪過清代“上海船王”郁泰峰故居宜稼堂舊址(喬家路77號),見到了仍住在其中的郁泰峰后人郁樹眉,但當時郁樹眉夫婦帶著重孫女送筆者出門的那條弄堂已難以辨認。

夜幕下的喬家路。  攝影:周仰

2019年4月,郁泰峰后人郁樹眉牽著重孫女與筆者告別,后為她的丈夫曲德振。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在上海這片老城廂里,目之所及都是比ArtDeco(裝飾藝術風格)更久遠風格的建筑,過去的南腔北調的雜陳其中,上海的逼仄與混亂容納其中,如今都卷入現代化大潮里,成為看不見的鄉愁。隨著城市的發展,未來此地將如何承載過去被喚作“南市”的記憶與抒情,也是城市更新的議題。

喬家路上,一棟ArtDeco風格的建筑。 澎湃新聞記者 黃松 圖

夜幕下的喬家路老房子,與周圍高樓里的點點燈光。 攝影:周仰

注:此次探訪人包括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副館長汪凡、研究部主任林仕亨、宣教部主任司徒文、“上海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丁楓、攝影師周仰。本文部分資料由有上海周虎臣曹素功筆墨博物館提供。

 

    責任編輯:陸林漢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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