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可︱目前所見唯一一通羅振玉致胡適函

與可
2024-10-18 10:52
來源:澎湃新聞

胡適一生致力于中國思想文化的現代化,因此他與舊派人物,尤其是清室遺老的來往,尤其引人注目。1922年,即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正式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三年之后(《新青年》1919年12月1日第7卷第1號),他在8月28日日記中列舉了彼時他認為最重要的四位舊式學者: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與章炳麟。

四人中,胡適認為王國維在學術上“最有希望”,也與之有最多的互動。《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六冊收錄十三封胡適給王國維的信,其中幾封信都說“來示敬悉”,顯然王國維也有相當數量的回信,但可惜的是現今僅見一通,保存在胡適檔案中。

與王國維來往最切、且同享盛名的羅振玉,過去似乎未見與胡適有任何書信往來。有賴于友人夏寅君的提示,筆者最近找到了羅振玉給胡適的一通短札,也是目前所見的唯一一通。

早已公開的遺札

羅振玉的短札,原件藏于中國歷史研究院胡適檔案(檔號:1308-008),1994年黃山書社曾影印出版,收入《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三十五冊406頁,但當時歸入“陳寅恪”名下。

盡管這封信上有檔案整理者的手跡:“從筆跡和內容上判斷似是陳寅恪”,三聯書店版《陳寅恪集·書信集》的編者卻認為這封信并非陳寅恪所寫,故不予收錄(從2001年版到2015年版都是如此;最近韋昭重新整理、系年的版本,也僅有八通,當是出于同樣的理由)。將這封信與陳寅恪其他信函比對,筆跡不同,落款也并非常見的“寅恪”,確非陳函。檢視此信內容,信中稱呼王國維為“靜翁”,落款處自署“玉”,答案呼之欲出,作者正是羅振玉。對照現存羅振玉諸多手札的字跡,可以證實這封信即出自雪堂手筆。

羅振玉致胡適函

 1924年7月21日羅振玉致王國維函,載《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第4冊1657頁)

這篇小文,擬對這封信略加考釋。先將全信錄下:

《王氏遺書》甫印成三種,奉

上一部,請

惠存。曹校長已晤面否?所事請

致意,早日告成為盼。此上

適之先生侍史

弟玉再拜

《水經》已交 靜翁,大略檢校,乃從宋本出。并聞。又及。

羅振玉致贈《高郵王氏遺書》的時間

信末并未題寫日期,但通過信中的三條線索,可將此信定為1924年末至1925年初所寫。

首先,本信開頭提到的《王氏遺書》,是羅振玉于1924年至1925年間編印的《高郵王氏遺書》,收錄清代學者王念孫、王引之父子的七種著作。七種著作陸續印成,此時“甫印成三種”,自然只能是這兩年間的事情。

查考《胡適藏書目錄》1217頁,著錄一部現藏北京大學圖書館的《高郵王氏遺書》(索書號:X/081.6/6051/C2),并注明“本書存三種”,應當就是羅振玉所贈的這部。友人代檢原書,這三種是:《高郵王氏六葉傳狀碑志集》《王文肅公遺文》《王文簡公文集》,可惜書中并無羅振玉或胡適的題記。

《水經注》因緣:王國維與朱希祖的聯絡人

第二條線索是《水經注》。此信最后附帶提及《水經注》已交給王國維,大略校勘之后,認為該本的底本是宋刊本。王國維校勘《水經注》歷經多年,前后用了諸多版本,必須考究此時所用的是哪個本子。

細玩文意,這部《水經注》是胡適托羅振玉轉交給王國維的。胡適是著名的《水經注》研究者,收藏多種珍稀版本,但那是1943年以后的事。在1920年代,胡適尚未對《水經注》產生興趣。倒是他的北京大學同事朱希祖(1879-1944),當時已是著名的藏書家,并藏有一部罕見的明抄本《水經注》,曾借給王國維校勘。王國維《明抄本水經注跋》記道,甲子年(1924)十二月他借校朱希祖藏本,并審定該本從宋刊本抄出,時間、內容都與此信相符合。

此信所說的《水經注》乃朱希祖藏本,還有一證:王國維《明抄本水經注跋》作于1925年1月13日(北京圖書館善本組輯:《觀堂題跋選錄(經史部分)》,《文獻》第9期,225頁),而胡適于一周前的1月5日致信王國維:“朱逷先先生甚盼 先生校后為作一跋,特為代達此意。”(《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第六冊,2418頁)結合上述史料及羅振玉此信,可知當時朱希祖藏本借給王國維,是由胡適居中聯系,轉交藏本時又經羅振玉手。

朱希祖舊藏明抄本《水經注》,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書號12086)

寫作日期的推定

回到這封信,羅振玉的意思是朱希祖藏本剛轉至王國維手上,僅有初步校勘成果。此函的寫作時間,自然就落在王國維1月13日以長跋作出結論之前。而王國維校勘朱希祖藏本的過程,可以透過他的題記推考。

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王國維全集》第十二、十三兩冊,收錄《水經注校》的整理本,根據的是吉林大學圖書館收藏的王國維手校本《水經注箋》,各卷之末有校勘題記。該書卷四十末的題記最為完整:“甲子十二月十二日,用海鹽朱氏所藏明抄本校畢。明抄出于宋本,首尾完具,得此一勘,足補宋本、《大典》本之缺矣。觀堂。”但早在初七日(卷五題記),王國維已做出相同的判斷:“甲子十二月初七日,假得明抄本校此二卷。明抄行款與宋本同,當自宋本出也。永觀又記。”此信之作因此可以上溯到王國維初校的前幾日,而不必在全書校畢之后。

全面檢查其他卷次的題記,均記于“甲子年十二月”,日期或不記,有記錄者從初七日至十二日(卷二十三記十三日,云“明抄本再勘”,為覆校時間),即1925年1月1日至6日。但我們仍然不能排除未記日期的題記,可能記于十二月初一至初六間,亦即西歷1924年的最后幾天(12月26日至31日)。所以保守地說,1924年12月26日會是羅振玉這通短札的寫作時間上限,下限則可以定在全書校畢的1925年1月6日。

若要進一步猜測,1925年1月1日(十二月初七)既是記有日期的題記的第一天,符合羅振玉“大略校勘”之說,又已做出“當自宋本出也”的論斷,應是以目前的資料而言,最有可能寫作此信的一日。

王國維手校本《水經注箋》,現藏吉林大學圖書館,圖版取自《王國維全集》第十三冊卷首

胡適居中協調王國維入清華

第三條線索,現在只剩下信中第二句,胡適與“曹校長”會面后可能促成的某事。在1924年底、1925年初,與胡適、王國維都有關系的“曹校長”,不難推想,正是清華學校校長曹云祥。1924年末,曹云祥欲創設國學研究院,請胡適出謀劃策,胡適提議邀聘王國維、梁啟超幾位負有名望的學者。王國維方面,一直都是由胡適居中聯系與協調。

12月8日,胡適安排曹、王會面。隔日,曹云祥正式決定聘王國維為國學研究院主任,請胡適代致聘書樣稿(《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三十三冊,496頁)。12月31日,曹云祥再次請胡適轉致正式聘書(同上,498-499頁)。但王國維遲遲不肯答應,一直到翌年二月才接受聘約。

王國維遲未受聘最根本的原因,是溥儀被逐出紫禁城后,尚未安定下來。在此期間,王國維不愿離開“皇上”。1924年11月5日,溥儀在軍閥馮玉祥逼迫之下,離開紫禁城,暫時遷至父親的宅邸醇親王府。此一突然事態,使遺老們心焦如焚,比如羅振玉就從天津趕來北京,為溥儀的事奔波。直到隔年2月24日,溥儀才在羅振玉等人及日本方面的協助下,安抵天津市日本租界。

溥儀出宮的三個月間,羅、王兩人同在北京,故而《國家圖書館藏王國維往還書信集》等書,都不見羅、王這段時間的通信。這也是胡適轉交朱希祖藏本《水經注》,之所以會由羅振玉代轉并回信的原因。

王國維接受清華之聘,是溥儀的“諭令”一錘定音。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乙丑年(1925)記:“正月,先生被召至日使館,面奉諭旨命就清華學校研究院之聘。”此前我們知道,宣統皇帝命令王國維接受清華聘約,是由胡適發想、曹云祥聯系帝師莊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而促成的(Reginald F. Johnston, 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 New York: D. Appleton-Century Co., pp. 473-474)

暫寓北京的羅振玉,請胡適向曹云祥致意“早日告成為盼”,或許也與聯絡溥儀有關。受限于史料,我們難以確知羅振玉參與此事的程度。但至少現在可以了解到,此時的羅振玉就像過去一樣,仍然支持著王國維的學術生涯。

    責任編輯:鄭詩亮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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