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天雄評《巴比倫怪物》|亂世危局中的警匪江湖

復旦大學宗教與中國國家安全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樓天雄
2024-10-22 11:22
來源:澎湃新聞

《巴比倫怪物:魏瑪共和國犯罪鑒證實錄》,陸大鵬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468頁,88.00元

2017年10月,由德國著名導演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掌鏡的電視連續劇《巴比倫柏林》(Babylon Berlin)一經開播,即憑借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動人心魄的視聽效果和精良考究的服化道具,在全球范圍內俘獲大批劇迷,如今已更新至第四季。作為史上耗資最大的德語劇集,《巴比倫柏林》以魏瑪共和國為時代背景,通過刻畫柏林警探的破案行動,為觀眾呈現了納粹崛起前夕德國首都暗流涌動、云譎波詭的社會氛圍。盡管該劇由福爾克爾·庫切爾(Volker Kutscher)的系列小說改編而成,但劇中人物大多有其歷史原型。青年學人兼資深譯者陸大鵬繼《德意志貴族:一個群體的生活、歷史與命運》之后,推出了又一部力作《巴比倫怪物:魏瑪共和國犯罪鑒證實錄》,旨在幫助中國觀眾了解劇情背后的史實細節。此書聚焦1918至1933年間的德國警務與驚天罪案,從刑偵角度還原了這一動蕩時期的黑白眾生相。

電視劇《巴比倫柏林》中的魏瑪刑警形象,戴眼鏡者為奧古斯特·本達警長,其歷史原型為柏林警察局副局長兼猶太法學家伯恩哈德·魏斯

卷入革命內亂:共和國早期的柏林警察與政治謀殺

1918年11月初,“一戰”戰敗的德意志帝國行將就木,無力阻擋洶涌而至的革命浪潮。“十一月革命”以基爾水兵起義為導火索,在工人和士兵的熱烈擁護下,迅速擴散至全國,從而導致君主政體土崩瓦解。11月9日,末代宰相馬克斯·馮·巴登親王(Max von Baden)宣布德皇退位,并將最高權力讓與左翼溫和派領袖、社會民主黨主席弗里德里希·艾伯特(Friedrich Ebert),委托后者安撫民眾、維持秩序。同日下午,社會民主黨議員菲利普·謝德曼(Philipp Scheidemann)在國會大廈陽臺上宣告“德意志共和國”成立。耐人尋味的是,艾伯特領導下的社會民主黨并未謀求深度變革,而是同右翼軍政要員和資產階級精英達成合作,努力確保政權平穩過渡。這也意味著,對民主制度絕無好感的保守主義官僚隊伍,被完好無缺地保留了下來。在艾伯特看來,使國家恢復運轉乃當務之急,而戰后重建工作迫切需要前朝官員的社會聲望、專業知識與行政經驗。至1919年夏,隨著國民會議的順利召開與民主憲法的正式頒布,魏瑪共和國初具雛形。

然而,作為軍事失利和政治妥協的權宜產物,共和國在誕生之際,承受著左右激進勢力的雙重攻擊。負責首都治安的柏林警察局,順勢成為各方角力的舞臺焦點。1919年1月,對新政權心懷不滿的柏林警察局局長、左翼革命黨人埃米爾·艾希霍恩(Emil Eichhorn)被普魯士邦總理兼內政部長保羅·希爾施(Paul Hirsch)解職。左派激進分子將此舉視為嚴重挑釁,繼而發動“斯巴達克起義”,企圖效仿俄國革命、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在此期間,前來鎮壓的政府軍包圍并攻克了由起義者把守的柏林警察局大樓。數月之后,魏瑪當局于6月28日,同協約國簽署《凡爾賽和約》,其懲罰性條款令極右派人士群情激憤。1920年3月,為了反抗協約國提出的裁軍要求,東普魯士土地局局長沃爾夫岡·卡普(Wolfgang Kapp)聯手國防軍第1集團軍司令瓦爾特·馮·呂特維茨(Walther von Lüttwitz)發起軍事政變,調遣志愿軍團占領柏林政府區。由于缺乏文官支持,“卡普政變”在數日之內便以失敗收場,但同情右翼勢力的軍方和警察均拒絕幫助民主政府。對后者而言,軟弱無力的共和國不過是舊帝國的拙劣替代品,本身并無合法性。

1919年斯巴達克起義期間遭炮火損毀的柏林警察局大樓

除了武裝政變,極右團體還將矛頭指向“背叛民族”的政府高官,策劃了一系列臭名昭著的政治謀殺。1919年2月21日,圖勒協會(Thule-Gesellschaft)成員、前巴伐利亞王軍近衛步兵團少尉安東·馮·阿爾科-瓦萊伯爵(Anton Graf von Arco auf Valley)在慕尼黑當街擊斃獨立社會黨人、巴伐利亞自由人民邦總理庫爾特·艾斯納(Kurt Eisner)。1920年初,人民法院(Volksgericht)以謀殺罪判處阿爾科伯爵死刑,但在巴伐利亞司法部長恩斯特·穆勒-邁寧根(Ernst Müller-Meiningen)的干預下改為無期徒刑。1924年,阿爾科伯爵獲釋出獄,后于1927年被赦免。1920年1月26日,曾代表德國簽署停戰協議的天主教中央黨政治家、財政部長馬蒂亞斯·埃茨貝格爾(Matthias Erzberger)在柏林莫阿比特區遭極右分子槍擊致傷。次年8月26日,劫后余生的埃茨貝格爾不幸倒在“領事組織”(Organisation Consul)刺客的槍口之下。1922年6月24日,該組織又在柏林街頭刺殺了主張履行《凡爾賽和約》的猶太外交部長瓦爾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盡管上述案件激發了德國民眾的國家認同感、催生出具有開創意義的《共和國保護法》(Gesetz zum Schutz der Republik),但不可否認的是,警察系統和司法機關的右傾立場,客觀上助長了右翼激進分子的囂張氣焰。

置身多元社會:黃金年代的警務工作與犯罪世界

1924至1929年間,得益于“道威斯計劃”提供的外國貸款,以及國際形勢的顯著改善,魏瑪共和國經歷了短暫的政治穩定、經濟復蘇和文化繁榮,因而該時段又被稱作“黃金二十年代”。在社會民主黨政治家、普魯士內政部長卡爾·澤韋林(Carl Severing)的規劃指導下,柏林警察隊伍得以高效重建,極大地增強了德國人民的安全感。1925年5月20日,普魯士官方以柏林刑警為核心班底,牽頭組建了普魯士邦刑警總局(Preu?isches Landeskriminalpolizeiamt,LKPA),致力于加強邦內乃至全國各地的警務聯絡。1926年9月25日至10月10日,澤韋林在柏林會展中心舉辦首屆國際警察展(Internationale Polizeiausstellung),向公眾展示德國警察的發展歷程、工作流程與最新裝備。此次大展吸引近五十萬人參觀,可謂盛況空前。為了培養符合現代需求的警務人才,普魯士當局還于1927年,在柏林-夏洛騰堡地區建立了設施精良的警察學院(Polizei-Institut),下設國家法與警察法、專業心理學與教育學、歷史學與社會學、組織應用學、犯罪學等多個專業。

柏林警察內部分支眾多,包含治安警察、刑事警察、政治警察等不同類型,而《巴比倫怪物》一書主要關注傳奇警探恩斯特·甘納特(Ernst Gennat)及其領導下的刑警謀殺調查科。身為柏林普勒岑湖監獄長之子,甘納特的職業生涯起步于德皇統治的1904年,并在魏瑪時期迎來巔峰。為了加強刑偵工作的協調性,他在科內成立了“謀殺案中央調查組”(Zentrale Mordinspektion),并建立起規模龐大的兇案數據庫,系統整理國內外案件材料與人員信息。在刑偵技巧上,他結合多年辦案經驗,制定了完善的調查取證規則,同時強調尊重罪犯人格、掌握犯罪心理的重要性。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甘納特還設計改裝出一輛謀殺調查執勤車(Mordauto),車內配有完善的辦公器材與鑒定設備。上述革新舉措為柏林刑警帶來了極高的破案率。據統計,“謀殺案中央調查組”在1928年全年共接手四十起謀殺案,其中三十九起在一年內偵破,而甘納特本人在其三十余年的從警生涯中,一共偵破了兩百九十八起謀殺案,令人嘖嘖稱奇。

傳奇探長恩斯特·甘納特(左二)與謀殺調查科成員在晨會上檢查隨身武器

魏瑪共和國的社會文化以吐故納新、開放包容著稱,從而賦予警務工作以現代色彩。早在1920年,柏林警局即已意識到媒體的影響力,并為此組建了處理公共關系的新聞部門。除此以外,柏林刑警還廣泛利用報紙、廣播、電影、海報等媒介,向公眾通報案情、征集線索。另一方面,不少媒體為了吸引大眾眼球,往往會用夸張手法表現兇案細節,借以制造驚世駭俗、聳人聽聞的戲劇效果。寬松活躍的社會氛圍不僅改變了警務人員的工作方式,還為法庭記者和刑辯律師提供了施展才華的絕佳舞臺。由《福斯報》(Vossische Zeitung)記者保羅·施萊辛格(Paul Schlesinger)與莫里茨·戈爾德施泰因(Moritz Goldstein)撰寫的庭審報道,是人們了解時事動向、接受公民教育的重要渠道;以埃里希·弗賴(Erich Frey)和馬克斯·阿爾斯貝格(Max Alsberg)為代表的精英律師,則憑借高超的刑辯技藝,向人們展現了“證據至上、疑罪從無”的法治精神。

1927年的柏林刑警謀殺調查車

當然,處于新舊交替階段的魏瑪文化并非全然理性,神秘學與玄學的大行其道即為明證。德奧地區的神秘主義復興源自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仍有強大影響力。彼時,神智學、人智學、占星術、探測術等超自然學說廣受歡迎,甚至被人們奉為“嚴肅科學”,成為專家學者的研究對象。針對疑難案件,無計可施的警方偶爾也會訴諸“刑偵通靈術”(Kriminaltelepathie),邀請靈媒大師協助破案,據稱效果不俗。本書收錄的重大案件,囊括連環兇殺案、復仇殺人案、財物偷盜案、經濟詐騙案等多種類型,折射出共和國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其中,“法爾肯哈根湖連環殺人案”“奧皮茨搶劫殺人案”和“警察殺人案”的作案者,均為身心飽受摧殘的“一戰”老兵,而其他案件中的施害者,也大多屬于社會邊緣群體,如常業慣犯、破產商人、精神病患、同性戀者、落魄貴族、投機分子等。

靈媒伊麗莎白·君特爾-格弗斯(穿黑裙者)協助警方偵破一起搶劫謀殺案,約1925年

除了單人作案,魏瑪時期的有組織犯罪也相當猖獗。歷史上,德意志地區的民間結社傳統可以追溯至中世紀晚期,而在形形色色的私人社團中,作奸犯科者始終存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德意志帝國出現了首批現代意義上的黑幫團伙。此類幫會一般由刑滿釋放人員組成,且具有合法社團身份,主要從事博彩業、色情業、販毒等犯罪活動,鮮少傷人性命。到了亞文化群體層出不窮的1920年代,德國黑幫勢力擴張迅速,遍及柏林、慕尼黑、萊比錫、科隆、漢諾威等各大城市,其中又以活躍于皇城根下的柏林黑幫名頭最響。各地幫派通過組建聯盟、召開大會等方式保持密切聯絡,甚至將觸角伸向海外,同他國黑幫互通有無。幫會組織奉行“盜亦有道”的江湖規矩,為成員提供完善的福利保障,此外還組織休閑觀光和節日慶典。由于魏瑪政府內外交困、自顧不暇,形形色色的黑幫團伙得以“野蠻生長”,進而形成一個快意恩仇、亂中有序的地下社會,并與警方維持著一種微妙的黑白共生關系。

遭遇極權統治:政治暴力與警察系統的納粹化

1929年10月爆發的世界經濟危機,使本就脆弱的魏瑪共和國陷入財政崩潰、政治極化的危險境地。1929年至1932年間,德國人均國民收入下降百分之四十一,失業人數從兩百八十五萬飆升至六百一十多萬。隨著絕望情緒的廣泛蔓延,位于政治光譜兩極的納粹黨與共產黨,開始吸引越來越多的參與者,各自積蓄著力量。與此同時,黨派間的暴力沖突也愈發激烈,令各地警察焦頭爛額、不堪重負。在1930年9月14日的全國大選中,納粹黨取得驚人突破,狂攬六百四十萬張選票與一百零七個議席,一躍成為國會第二大黨。該選舉結果充分表明,議會民主制賴以維系的政治共識早已不復存在。為了穩定局勢,魏瑪政府不惜背棄憲法原則、擁抱威權主義,逐步滑向總統獨裁制,最終為希特勒上臺鋪平道路。

1932年7月17日,納粹黨與共產黨的械斗火并,在普魯士境內的阿爾托納地區(Altona)迎來高潮。是日下午,七千余名沖鋒隊員在游行穿越當地工人街區時,遭共產黨人武力反抗,雙方當即展開混戰。此次沖突共造成18人死亡,史稱“阿爾托納血腥星期天”(Altonaer Blutsonntag)。事件發生后,與納粹黨暗通款曲的右翼總理弗朗茨·馮·帕彭(Franz von Papen)借機干預,以打擊政治暴力、防范德共奪權為由,于7月20日強行解散普魯士邦政府,將邦總理奧托·布勞恩(Otto Braum)和內政部長澤韋林雙雙免職,從而瓦解了社會民主黨的執政根基。同日,普魯士警察領導層亦遭清洗。在國防軍的武力威脅下,柏林警察局局長阿爾伯特·格熱辛斯基(Albert Grzesinski)、警察局副局長伯恩哈德·魏斯(Bernhard Wei?)和警隊指揮官馬格努斯·海曼斯貝格(Magnus Heimannsberg)被迫交權,魏瑪共和國由此失去了其最為堅定的捍衛者。

柏林警隊指揮官馬格努斯·海曼斯貝格(左)與警察局副局長伯恩哈德·魏斯(右)

頗為諷刺的是,帕彭策劃的“普魯士政變”(Preu?enschlag)不僅沒有給德國帶來公共安全,反而令納粹黨更為肆無忌憚:在1932年7月31日的全國大選中,納粹黨憑借百分之三十七點三的選票和兩百三十個議席,晉升為國會第一大黨。8月9日至10日夜間,五名沖鋒隊員在東普魯士的波滕帕村(Potempa)虐殺波蘭裔共產黨員康拉德·皮徂赫(Konrad Pietzuch),引發舉國轟動。8月22日,博伊滕地方法院(Landgericht Beuthen)援引《帝國總統反政治恐怖法令》(Verordnung des Reichspr?sidenten gegen politischen Terror),判處兇手死刑。然而,面對納粹宣傳機器的輿論攻勢,帕彭政府態度軟弱,于9月2日推翻法院判決,將其減為終身監禁。1933年1月初,在總統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身邊一小撮保守派權貴的撮合下,帕彭同希特勒展開秘密談判,試圖通過拉攏納粹黨,以共和之名行專政之實,繼而克服政治分裂、擺脫經濟困境、復興民族精神。1月30日,興登堡根據幕僚們的建議,任命希特勒為總理,從而標志著德國邁入極權主義新時代。

納粹黨奪得政權后,立即對警察隊伍進行“一體化”(Gleichschaltung)改造。1933年2月,希特勒的親密戰友、普魯士代理內政部長赫爾曼·戈林(Hermann G?ring)發布指令,要求警務人員同沖鋒隊和黨衛隊建立緊密合作、攜手打擊“國家公敵”,同時委派親信庫爾特·達呂格(Kurt Daluege)改組治安警察。4月26日,戈林成立了秘密國家警察辦公室(Geheimes Staatspolizeiamt,Gestapa),負責監視并清除政治對手。1936年6月17日,希特勒任命黨衛隊領袖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為德國警察總監(Chef der Deutschen Polizei),使其統一指揮全國警察力量。6月26日,希姆萊將警隊編制劃分為秩序警察(Ordnungspolizei,Orpo)與安全警察(Sicherheitspolizei,Sipo)兩大類別。前者由達呂格領導,包含治安警察、交通警察等常規警種;后者由萊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領導,下轄刑事警察和秘密國家警察。9月20日,帝國內政部頒布法令,取消了各邦刑警的組織獨立性,并于1937年7月16日組建帝國刑警總局(Reichskriminalpolizeiamt,RKPA)。1939年9月27日,經希姆萊批準,安全警察與黨衛隊保安處(Sicherheitsdienst,SD)合并為帝國安全總局(Reichssicherheitshauptamt,RSHA),刑事警察與黨衛隊至此實現全面融合。

1933年春,柏林警察和沖鋒隊聯手鎮壓納粹政權的反對者

在第三帝國時代,德國警察徹底淪為極權政府的暴力工具。為了加強社會管控、奴役人民群眾,納粹當局依托龐大警力,將“預防性監禁”(Vorbeugungschaft)原則運用到極致,對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敵人和普通犯罪分子展開“法外治理”。“二戰”期間,德國警察充當了大屠殺的忠實執行者,在歐洲大陸犯下累累暴行。回溯歷史不難看出,警察作為一線執法單位,是國家政治體制的核心載體,也是社會公平正義的重要保障。魏瑪時期的德國警察盡管民主意識淡薄,但在法治環境中尚能做到規范執法、守護民眾安全。到了納粹時期,德國警察掙脫法律束縛、踐踏職業倫理、突破文明底線,終為世人所唾棄。《巴比倫怪物》一書中的豐富資料與鮮活敘事,足以讓我們對“例外狀態”下的人性掙扎、制度衰變和權力博弈,產生更為深刻的認知。

    責任編輯:鄭詩亮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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