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歌詞話|我與世界相持的方式:《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

黃詩狼
2024-10-22 11:36
來源:澎湃新聞

就像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獲獎者很少一樣,粵語流行歌詞的女性詞人也沒有多到哪里去,不過后者的情況似乎更不理想。單論人數,雖然整體也不如男性詞人來得多,但我們還是可以依照她們的出現次序列出這么一長串名單來:80年代有唐書琛,小美(梁美薇),何秀萍;90年代有古倩敏、李敏、梁芷珊、張美賢;千禧年代有鄭櫻綸、游思行、夏至、曰云、Tim Lui(呂甜);2010年至今又有鐘晴、張楚翹、王樂儀、詩詞、鐘說等新銳陸續出道;再加上王菀之、Serrini等兼顧填詞的唱作女歌手,粵語女性詞人算不上真的寥寥無幾。所謂少,其實更多是少在她們作為填詞人相對于男性同行的活躍程度和作品數量。這不僅表現在,像那些最資深的男詞人一樣作品逾千首的女詞人幾乎沒有,也表現在鍛造出自身獨特詞風的女詞人屈指可數。究其原因,或者是填詞這項手藝起初并未引起廣泛的重視,而很多從業者都是多媒體工作者,有其他主業,并不以填詞為志。像唐書琛原是詩人,為幫助歌手丈夫盧冠廷減輕稿酬負擔才岔腳寫詞(至今傳唱不衰的《一生所愛》便是她的手筆);小美原來詞路寬廣佳作迭出(知名作品如羅文《幾許風雨》、張國榮《有誰共鳴》、Beyond《真的愛你》《不再猶豫》、劉德華《一起走過的日子》等),但于1993年簽約成為郭富城的經紀人之后,詞作就集中于為郭“天王”的商業形象服務。除此之外,又可能是婚姻家庭所絆,或者由男性主導的行業中的無形阻力,總之到目前為止,早年的女詞人大都在留下更多更為人稱道的作品之前就已經減產淡出。可拭目以待者,就只有近年那些仍然躊躇滿志的后起之秀。

《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作曲:黃妍/何秉舜,填詞:王樂儀,編曲:Ariel Lai,演唱:黃妍

這次的賞析曲目《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就出自其中一位新秀王樂儀。由于更加清晰的職業認同,很多新生代填詞人都有類似的軌跡特征:來自專門的歌詞培訓單位,而非從其他位置半路出家。王樂儀便是如此,她是資深詞人周耀輝第一屆填詞班的學生,又從2015年和周合填吳雨霏演唱的《想入非非》開始正式入行。她和同為新生代音樂人的王嘉儀、黃妍長期合作,《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就是黃妍2022年的歌曲,歌名源自印度近代詩人泰戈爾在詩集《飛鳥集》中的著名詩句:“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 asking for its return in songs.”

這首名詩譯文眾多,有趣的是,在中文網絡流傳最廣的那句“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恰恰是訛傳,以德報怨雖高,卻并不符合原意。而正確的譯文,用經典譯本鄭振鐸的版本是:“世界以它的痛苦同我接吻,而要求歌聲做報酬”;與此同義,造句更加流暢的臺灣當代民謠歌手胡德夫的版本是:“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有個新出的鐘書峰版本則更顯信達雅:“塵世痛吻我靈魂,卻要求報之以歌。”

詩句以一個轉折的復句表達了一種咄咄逼人的殘酷和對這殘酷的憤恨和不甘,是控訴之辭。王樂儀的化用則變轉折為并列:“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歌唱。”如此一來,“我”在句子中就成了和“世界”地位平等的陳述對象,而且各不相干,“歌唱”也仿佛只是一個平行于“痛吻”的動作,既不是作為回應,更不是作為報答。就像有個人在說:“嘉嘉在吃蘋果,而芳芳在吃芒果。”句子不再圍繞“世界”展開,也不再理會它的要求。這是一種修辭上的超越,它意味著這首歌企圖傳遞的是一種抗衡逆境的力量:

看你撐著有幾多 撐著兩百呎居所

看你冷靜有幾多 明明高呼有種快樂

“呎”即平方英尺,是香港房屋面積的度量單位,200呎即20平米不到,這樣的居所不是劏房也是蝸居,卻也是香港許多升斗市民的居住環境。“看你如何如何”的句式就像一個居高臨下的人在評頭論足,而率先被點名的是那些最辛苦勞碌的大眾:看看你在苦苦撐著些什么?不過是一小個擠迫的居所;看看你這么冷靜克制是為了什么?明明大聲叫出來才會感到快樂。在往往只有刻苦耐勞才叫獅子山精神的時代背景下,這首歌一開頭就徑直唱出了三分挑釁和七分敲擊,它逼人停下腳步去反觀自身并重估價值。

或男或女 神經伸展更多

可以瘋 失去所有祝福

可以哭 失去所有光

可以動蕩

因為在形式上擯棄了所有格律,現代詩的節奏主要靠分行實現。而歌詞雖然從古至今都以音樂為本位——現代歌詞更是直接依附在可聽可聞的現代音樂之上——卻并不是就能夠坐享其成,絲毫不必費心文本自身的節奏如何建立。音樂有自己的節拍,而中文也有自己的句讀,這兩者并不會自動結合。能否結合、如何結合就是填詞人在韻律上所要下的另外一番功夫。

以上幾句便是一例:此處之所以出現三個“可以”的排比句,是因為所在樂句有三串頭部重復的音符;之所以三個排比句參差不齊長短不一,也是因為樂句本身的旋律如此起伏。這幾句填得詞曲咬合緊密,節奏緊湊,和句意上透出的豪邁氣概相輔相成,共同營造出歌曲強烈的律動。與此大異其趣的,是初代女詞人何秀萍寫給陳奕迅的一首《戲迷情人》,里面有一句“就算世界會再變,動蕩混亂愿幸免”,則是安定的期望配以平穩的句式。

看你偉大有幾多 偉大冷眼看山火

而心的掙扎卻太少 每樣規則你都要學

到第二小節,點名的對象由勞苦大眾轉到了偉人巨子。“冷眼看山火”色彩分明明褒暗貶:你說的偉大,是那種熊熊山火燒在眼前的無動于衷嗎?由于世界本身的不堪,那些越是為世所容,越是“報之以歌”的人,往往也是對于這個混賬世界適應更多、質疑更少的人。歌者對此不屑一顧,繼續以冒犯的第二人稱批評他們心如槁木、行尸走肉。

或男或女 皮膚攤開更多

可以歪 傾瀉所有不安

可以騷 口里很赤裸

不管是前面的“瘋、哭、動蕩”還是這里的“歪、騷、不安、赤裸”,都是日常被壓制或排斥的,它們被視為異常狀況,而歌者相中的卻偏偏就是這類潛質,所以判官似的逐一撤除了禁令,并對所有人進行無差別的動員,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感覺。第一段主歌到這里結束,其中用韻有些重復(“多”字用了五次),但韻腳o的選擇還是比較妥帖的,它屬于半開口韻,感情色彩偏向開朗,與歌曲主題相符。

若有傷 能豢養

來哼出你的軟弱

沒有獎 能頌唱

縈繞的女音夸張放著

如果說主歌的o韻開口幅度還不夠大,唱起來聲音還不夠洪亮,那么副歌的換韻就表示情緒已如火山迸發。對應“傷、養、獎、唱”這幾個字的音符都分別位于重拍,不僅全部填上了開口幅度更大、感情基調更為雄壯的oeng韻字,而且還在聲母處用了一個擦音s(傷)和兩個塞擦音z(獎)、c(唱),這些都是感情激烈而外張的聲音。除此之外,這里用的是“交韻”的押韻方式,即第一和第三句押一個韻,第二和第四句押另一個韻。第一個韻就是方才說的oeng韻,而另一個韻則是一個同屬開口的入聲韻oek。入聲短促,一發即收,填到樂句中能起類似休止符的作用,所以入聲韻的聲情也是比較凌厲和激越的。這聲律上的種種機心,就是為了和放聲歌唱的主題統一起來。

呼吸 傲慢微弱都可

放肆地揭開千種心癢

絕望 混沌 就崩潰

誰要向上

在歌者眼中,歌聲仿佛是一片汪洋、一塊大陸,一套絲質的盔甲、一把綿柔的利刃。它能夠包容一切,哪怕是傲慢和軟弱;也能夠傳達一切,即使是千百種難言之隱。歌聲蘊涵力量,唱歌便是直接感染那力量。“誰要向上”的反問輕世傲物,當絕望和崩潰都被揭示為一種能量,向上就是多余的。

看你覺悟有幾多 覺悟斗惡斗骯臟

而歌女唱出一首世上 最柔軟的歌

到了第二段主歌,點名的對象變成那些世故的聰明人,他們號稱看透了世事,卻采取一種將錯就錯斗惡斗臟的令人不齒的犬儒態度。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還是歌女,這是一個虛構的形象,據說可以唱出世上最柔軟的歌聲。《道德經》有言:“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所以最柔軟的同時也是最堅硬的。

嘆一口氣 唇間吹出雪紡

可變詩 鋪滿所有他方

沖向絕地 或極光

會有浪

這里混用多種修辭手法描繪出一個超現實的景象:歌女嘆過一口氣,然后在唇間奇妙地吹出了輕柔的雪紡,這雪紡又能變成抽象的詩,這詩又會像一塊絲綢,可以鋪滿世上所有其他地方,不止,還突然享有了加速度,像炮彈一樣沖向絕地,沖向極光,并隨之掀起了翻騰的海浪。這是詩的語言,所狀寫的不過是唱歌的情形,和歌聲中那不為人知的能量和質量。這里密集的韻腳,和造句上的兼語結構與連謂結構,都使得這幾句在語勢上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舔著 一切的藥

開窗 會聽到風

會穿過一磚一瓦 松開方向

唱著 人間的抑郁天的焦灼

就誠實到 靈魂底的歌唱

都可掩過 彼邦開了槍

藥一般稱“喝”不稱“舔”,后者甚至有些不雅,卻又因此反映出一種迫切和歇斯底里來。“開窗”以下幾句營造出一幅大風灌滿房屋,而歌女迎風高唱的壯麗畫面。由于真實的力量無比強大,她只是誠實地唱,歌聲就已經柔軟到無堅不摧。歌聲掩過槍聲是夸張手法,目的也是為渲染歌聲的勢不可擋。

若有生 能頌唱

來哼出你的軟弱

沒有死 能頌唱

浮夸的女音天天放著

一段完全重復的副歌過后就到了這段尾聲。這里有一半用了重章疊句的章法,即大體復制之前的文段,只替換個別詞語,如“若有傷”變成“若有生”,“沒有獎”變成“沒有死”,“能豢養”變成“能頌唱”。而替換之后的“生”和“死”,雖然不再緊密地押oeng韻,卻依然是兩個以擦音s為聲母的字眼。加上詞義本身很重,這里的氣勢依然豪邁而高亢。

貪生 為著存在必須

要世上聽到 千種真相

浩蕩 俗艷 像歌女

陪我唱著

“貪生”一般連著“怕死”,但此處是貶詞褒用:貪生不只是為了活著,也是為了真正地存在,叫世上聽到我歌聲里的千百種真相,千百種險些被埋沒的真相。為什么歌唱能夠擔負這樣的使命和重任?只是因為它相對于世界的“痛吻”嗎?也許可以參考中國漢代的一篇經典文論《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古人抒發情志的多種重要方式之中,“詠歌”即唱歌的強度和容積是僅次于手舞足蹈的,是上佳的。所以要唱,要像俗艷的歌女一樣浩浩蕩蕩地唱。

總體而言,這首歌聲律表現突出,它的曲詞咬合緊密,王樂儀用一手豪邁詞風很好地配合了曲調的律動和氣氛,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雖有個別措辭值得商榷,比如用形容態度和姿態的“傲慢”來形容“呼吸”是否恰當?后者通常搭配“平穩、順暢、急促、粗重”等描述形狀的詞,這里是創意用法還是詞不達意?這首歌立意也有趣,它看似只是予人鼓舞,叫人唱歌,卻別出心裁地化用了名詩,把平時視作消遣娛樂的唱歌提升到方法論的高度。用歌手黃妍的話來說,(唱歌)是提供了應對世界挑戰的實踐方式。這未必是一個歌手的自矜和一個詞人的附和,而是唱歌,尤其是勞動中即興而歌的能力已經在現代社會失落多時。唱歌更多地變成了一項專業,一門職業,好像不走到舞臺上聚光燈下,就不適宜放聲地唱歌。即使偶爾趁著假期走進了卡拉OK,也不過是唱著別人的歌為消費主義埋單。歌唱作為一種實踐所具有的反抗潛能,就在這個日漸疏離的過程中煙消云散。

    責任編輯:楊小舟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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